凌晨的淘米聲
歲末天寒,雖然晝短夜長,但是清晨乍醒,被窩裏的溫暖仍叫人迷
戀而不忍離去。
往昔,獨自在外賃屋居住,每當時序進入嚴冬,晚上入睡前我總要
撥好鬧鐘的發條,要它明早上班前叫我起床,有時窗外投進皎潔的月色
,一夜還要驚醒數次,深怕鬧鐘失靈。可是,自從來到下莊,不管再怎
樣晚入睡,也用不著鬧鐘了,每晚安安心心地入夢,因為每天清晨,隔
壁的林媽媽都很準時起來為上學的孩子做早飯,沙沙地淘米聲,彷彿是
一串鈴鐺,輕輕地在耳畔呼喚:「天亮了!該起床了。」雖然林媽媽曾
不止一次地表示歉疚,每天大清早就把我吵醒,殊不知我心裡是多麼地
感激她,要不是他每天定時起來做早飯,或許一向晚睡的我,有時候要
睡過頭來不及上班而不自知。
每次聽到沙沙地淘米聲,便使我想起隔著太武山家裏年邁的母親,
此刻不也正在為上學的弟妹們做早飯嗎﹖從我踏入學校的那一天開始,
不分風雨寒暑,母親總是很早就起來做早飯,然後喚我們弟兄起床,看
我們穿暖、吃飽之後才讓我們上學,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該有多少個
冰冷的早晨﹖
姐比我大三歲,在她屆滿就學年齡的那年,正逢震驚中外的八二三
砲戰,祖父從福建泉州渡海而來,篳路襤褸,萬苦千辛用磚瓦砌成的房
子,不堪七顆匪砲的摧殘,一夕之間夷為一片斷坦殘壁,不幸中之大幸
的是我們及時躲進土洞裏,倖免於難。本來,政府補助我們這些砲火下
的難民疏散遷台,我們家赴台的手續都辦妥了,每個人三千元的補助款
也領了,無奈髮危齒禿的祖父母,無論如何也要廝守生長幾十年的土地
,寧願住在斷垣殘壁的家園裏不肯離去,祖父揮著枴杖說:
——你們快逃吧!反正我們再活也沒有多少歲月,這把老骨頭豈能
流落他鄉﹖
祖父母堅持不肯走,我們也只好留下來,兵燹之災,百姓流離失所
,島上的小學大都停課,中學則遷往台灣,等到民國五十年,戰事稍息
,我也屆滿就學年齡,姐以超齡三歲,說什麼也不肯跟我一起上小學,
因此,順理成章的,我就成了我們家第一個上學識字的天之驕子。
記得第一天要上學,母親很早就把我叫起床,拿一套新衣服給我穿
,所謂的新衣服,是用美援救濟品的衣服修改而成的褲子,用麵粉袋車
成白上衣,光著腳ㄚ跟同伴一齊到學校去。臨行前,母親在我上衣口袋
裏塞進二個蔥頭,交給我一個紅蛋:
——蔥頭放在口袋裏,頭腦才會聰穎,不要丟棄,到學校後,紅蛋
在書桌上直直的滾一下,字才會寫得宜,然後敲起來吃。
到了學校,走進教室,我迫不及待地將紅蛋在書桌上一滾,深怕被
同學看到,大概是太緊張,用力過度,紅蛋竟斜斜地滾落地面,引得同
學們哈哈大笑。到今天,有時看到自己的字仍寫得歪歪斜斜的,我便想
起母親交給我紅蛋要我在書桌上直直滾一下的那一刻。
自此,母親每天天未亮,雞啼三遍之後便起來為我做早飯。
以前的金門島,地貧人瘠,到處是一片滾滾黃沙,年輕人大都遠赴
南洋謀生,留在家鄉的,僅是一些老弱婦孺,靠種植地瓜和花生過生活
,人們所追求的,不是高樓,也不是汽車,而是人類最原始的需求--
吃飽。由於金門是彈丸小島,中央是山,四遠是海,缺少湖泊蓄水,下
雨的時候,雨水拼命往海裏跑,只要半個月不下雨,田裏的地瓜就要乾
枯,收成不好,大家就要餓肚子,怪不得沿襲到今天,熟人見面相互打
招呼,所關心的不是「你好嗎」而是「你吃沒﹖」
而我們家裏,和島上大多數的居民一樣,過著原始的農耕生活,父
親每天扛犁拉牛上山去耕田,泥土一遍又一遍地耕,完成鬆土之後,壓
上地瓜苗,準備施肥,找塊空地挖個坑,下面堆放些牛糞和雜草,然後
到海邊挑些泥漿灌下去,讓雜草腐爛好作肥料,耕稼人家,每天從早忙
到晚,收成好的時候,大家可以吃飽,一年還有二頭豬賣。
在我之後,母親又生了四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一個個像巢中張著黃
嘴嗷嗷待哺的鳥兒,只會吃,不會做事,而且,一個接一個走進學校,
家庭生活的擔子日益加重。現在,人們講究營養,重視早餐,雞蛋、牛
奶和麵包,那個時候,不是沒有牛奶,有一陣子,一大袋一大袋的美援
救濟奶粉,不知道是吃不習慣,或是其它原因,很多人吃了牛奶都拉肚
子,大家便紛紛不敢吃,還是吃地瓜比較保險。每年秋天盛產地瓜,一
有晴朗的好天氣,滿山遍野的草地上都曬滿一塊塊白皓皓的地瓜片,曬
乾之後的地瓜片,用石輪碾碎,冬天煮一鍋地瓜粥,熱騰騰,吃起來渾
身暖和,只是儲藏不易,稍一不慎沒有密封好,很快就會生蛆,往往一
鍋地瓜粥,上面總漂浮著許多大大小小的蛆,沒有白米吃,天天吃地瓜
粥,有時看到粥上又漂浮有蛆,不想吃便要去上學,母親總是安慰我們
:
——吃蟲才會做人,五穀蟲是乾淨的,沒關係!
在學校裏,我並不曉得用功讀書,口袋裏經常裝有彈弓、陀螺,上
學途中,一路捉小鳥或捕蟬,因此,每次成績單發下來,都有好幾個紅
字,老師總在評語欄裏寫著:
——天資聰穎,但欠用功。
其實,一直生活在純樸的鄉村,每天所見的,就是牛拉著犁耕田,
或人挑著擔子走在蜿蜒的田間小路,唸書有啥用﹖父親不認識字,田還
不是照樣耕得那麼直那麼平﹖
每次拿著成績單回家要父親蓋章,總免不了要挨一頓責罵,而母親
卻每一次告訴我:
——我們家裏沒有田產,你們兄弟又多,不唸書,將來會沒有飯吃
。
可是,我那裏聽得進去,玩彈珠、玩橡皮圈,我都是一等的神射手
,時常贏得口袋裏滿滿的;捉小鳥,連隱在樹葉裏只有幾根草的斑鳩巢
,也難逃我一雙小眼,總之,在玩伴中,只要是玩的,我樣樣都比別人
行,唯一讓我最不服氣的是跟玩伴吵架,有時被打得鼻青眼腫,頭破血
流哭回家,父親要向對方父母討回公道,母親卻每一次阻止:
——是不是,罵自己!
終於,在五年級那年,我補考不及格留級了。父親脾氣不好,氣得
鞭子重重地抽在我的身上:
——既然不能唸,回家給我牽牛!
母親卻流著淚,抱著我不讓父親打:
——不唸書,將來要變青瞑牛,一世人要吃苦。
我不曉得青瞑牛是什麼,不唸書又怎麼變青瞑牛,我覺得很奇怪,
擦乾眼淚問母親:
——青瞑牛是什麼﹖
——青瞑牛就是我們在碾地瓜乾時用一對眼罩把牛的眼睛蓋住,然
後拉著牠繞石輪打轉,如果不好好唸書,將來不認識字,就會像被罩住
眼睛的牛一樣,永遠被人牽著走。
暑假過後,母親又拿著十二元註冊費給我,要我繼續唸書:
——你爸爸不識字才要種田,一輩子吃苦,辛辛苦苦賺錢讓你們唸
書,就是希望你們弟兄能歹竹生好筍,寒門出孝子。
總算我又重回到學校,或許是溫故知新,駕輕就熟,功課不再趕不
上,成績非但沒有紅字,反而時常名列前茅,小學畢業那年,巧逢延長
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我幸運地免試升上國中,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地
比較懂事,不再貪玩,高中畢業那年,父親鼓勵我赴台參加大專聯考:
——如果你考得上,就是一天吃兩餐,我也要讓你唸!
母親看我即將遠行,要我幫她提籃子到廟裏去拜,我看她跪在神靈
前面不知默唸了些什麼,然後在燃著縷縷白煙的炷香上彈落一些香灰,
回家後用紅布縫成一個香火袋,要我放在口袋裏「隨身平安」,並將家
裏所有的錢二千多塊通通拿給我:
——這些錢你帶去用。
——留一半在家裏買米!
我強忍住奪眶的淚水,從母親手中接過那一疊花花綠綠,不知父母
用多少血汗才換來的鈔票,踏上航程,到了十里洋場的台北。可是,一
個月後,我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父母親不但沒有
責罵我,反而安慰我:
——回家好好溫習,明年再去重考!
——一枝草一點露,天不餓死刻苦人!
不久,我考取醫院裏一份助理員的差事,賺取微薄的待遇貼補家用
,而母親仍每天大清早起來為上學的弟妹們做早飯,一群小蘿蔔頭,一
個個地成長,相形之下,終年辛勞的母親卻顯得是那麼瘦小,銀白的華
髮不斷地增加,我們小的時候,她擔心我們吃不飽餓死,看我們一個個
長大,卻又開始擔憂,這麼多孩子,既沒有田讓他們耕種,也沒有資金
供他們做生意,將來吃什麼﹖而一個兒子娶媳婦至少得花十幾二十萬,
五個兒子就得一兩百萬,那來這麼多錢讓他們成家立業﹖看著孩子慢慢
長大,母親愈覺責任加重,更加忘寢廢食,處在那個窮苦的年代,營養
本來就不良,加上操勞過度,有一天竟突然暈倒在地,送到醫院急救,
原來是嚴重的貧血,血色素還不及正常人的一半,必需馬上輸血。
我同檢驗員商量的結果,一千西西的血,等於我三個月的薪水,其
實,問題壓根兒不在於錢,如果金錢能換得母親永遠健康快樂,不要說
三個月的薪水,就是十個三個月,一百個三個月,我也在所不惜,問題
是輸別人的血,反應不一定百分之百的良好,說不定還會傳染其它疾病
,既然有自己血親的血,母子本來就是一體的,又經檢驗合格,那是再
理想不過的了。於是,我決定由我及剛高中畢業考取空軍官校正候船赴
台報到的二弟,每人各輸五百西西的血給母親。但必須嚴守秘密,不要
讓母親知道才好。
我在寢室裏先沖好二杯牛奶,準備抽好血之後喝,然後走進病房裏
,二弟隨侍在母親病床邊,我偷偷給他一個眼色,便跟我走出病房。所
謂知子莫若母,母親看到二弟不動聲色地跟我走出病房,似乎知道我是
要他去抽血,一骨碌從病床上躍起,衝出病房外,在長廊上拉著我們兄
弟不放:
——你們不能去抽血!你們不能去抽血!小時候讓你們吃不飽,體
質差,我寧死也不能抽你們的血。
——血液有新陳代謝的作用,我們正年輕,抽一點血沒有什麼關係
的。
母子畢竟同心,既然抽血的事機被她洞悉,倒不如坦白把事實真象
說清楚。
——不行!不行!你們去抽血,我便不回家了。
說著,便跪倒在地上發誓,淚流滿面。
我趕緊把母親扶起來,發覺二弟也在一旁哭泣著,四週圍著許多人
。命運,命運真是一個可嘆的玩意兒,有人掌握命運,有人卻為命運所
捉弄。
母親拉著我的手不放,喃喃自語:
——回去,我們回家去,從小讓你們吃不飽,我寧死也不能抽你們
的血。
經過一再的解釋,母親仍不肯讓我們去抽血,這件事為護士小姐知
道了,杏林春暖,幫忙聯絡附近的駐軍,數位戰士爭相地捲起袖子,其
中二位血型反應符合,各輪五百西西的鮮血給母親,加上大夫和護士小
姐的悉心照顧,母親的身體逐漸地康復。
隨著政府的積極建設,教育的普及,金門逐漸地繁榮進步,到處一
片欣欣向榮,過去母親擔心沒有田地耕種,擔憂沒有飯吃,結果都是多
餘的,我們家不但沒有因為兄弟的逐年成長而更加困苦,相反的,我們
兄弟一個個地完成學業,投入社會工作的行列,當公務員的奉公守法,
當軍人的盡忠職守,做生意的誠信交易,而且,一個個地成家立業,我
們家的環境大大地獲得改善。然而,為了追求個人的理想,開拓自己遠
大的前程,實在不克隨侍雙親身旁,晨昏定省,把老人家留在過去的煙
塵裏。
民國六十八年秋,我斥資在下莊做照相生意,那時母親正臥病在床
,當我告訴她這件事,她頻頻地叮嚀我:
——錢銀有地賺,名聲無地買,做生意和做人做事一樣,要本乎公
道和良心。
雖然,下莊和洋山只隔著那麼一座太武山,乘車也只稍十來分鐘,
可是,我沒有天天回家,偶而回去,母親總像在招待客人似的,煮我喜
歡吃的菜,煎我最愛吃的海蚵煎,真是「痴心父母古來多」,每次坐上
飯桌,面對滿桌豐盛的菜餚,僅寥寥幾個人吃,頓覺兒時紛擾爭食的情
景,彷彿是甜夢乍醒,想要去追尋,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凝望老人家
蒼然的容顏,如霜的雙鬢,內心如針砭地痛楚,我真的不敢相信,小時
候怕我們餓死,長大後卻一個接一個地遠離,難道兒女的成長一定要老
人家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
幾個已離家的兄弟,都爭著要請母親去住在身邊,其中以我距家最
近,只有一箭之遙,不象弟弟們遠在千山萬水之外。我曾多次請她搬到
下莊住,年紀大了,勸她不要再操榮農事,她卻告訴我,住在鄉下,每
天到田裏走走,看作物茁壯、抽穗,內心不斷擁有希望和喜悅,早晚養
雞餵豬,總有做不完的事,生活快樂無比,去住街道的樓閣裏,和關在
監牢裏有什麼不一樣呢﹖何況,她什麼都不怕,就是怕坐車,有時從沙
美坐計程車到下莊,一上車便又暈又吐,更別說坐船去台灣找弟弟了。
或許,她這一生太平凡了,平凡得連斗大的字也認不得一個,就是金門
島的土地也不曾踏過五分之一的村落,注定這輩子要固守那塊土地,像
一支蠟燭,然燒自己,散發出光和熱,指引著我們兄弟在人生旅途奮勵
前進,然後慢慢地老去。
就像此刻,一覺醒來,風濤在屋後的相思林叢洶湧迴盪,冰冷的空
氣不斷地從門縫裏滲進來,被窩裏的溫暖叫人有千百個不願離去,可是
,隔壁已傳來沙沙地淘米聲,天就要亮了,這個時刻,我毫無疑問地相
信,隔著太武山島那一邊的家裏,年邁的母親也正為她趕早班車去上學
的么兒做早飯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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