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輝出征的悲歌
※戇赴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還？
※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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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五年冬天，年鼓頻摧，家住金沙鎮營山村的林永輝，五個兄
弟之中排行老大，父母選在這個時節殺豬宰羊，讓他和鄰村的姑娘拜了
天地，了卻「有錢沒錢，討個老婆好過年」的心願！
林家先祖，來自對岸泉州府東門外東坑鄉土牆厝的望族，書香門第，
叔姪進士。明末清兵入關，為避滿人乘桴於海，來到金門這個小島，屯
田種蕃薯、插石養蚵，世代躬耕自食，與世無爭。
雖然，抗戰期間，日本人曾登陸金門，燒殺擄掠，金門又一度淪為戰
場，但三十四年日本投降之後，百姓免淪為異族所統治，慶幸不再有兵
燹之災，居民能繼續過太平的歲月。
林永輝成家之後，每天扛鋤荷犁，忙碌於阡陌之間，他要繼承衣缽，
在這個島上繁衍下一代！
豈料，有一天，沙美區公所來了差役，送來一張兵單，書明林永輝「
抽中壯丁」，要按時去報到，並未說明這趟抽中壯丁將出什麼任務。
所謂「街路人驚吃，鄉下人驚掠」！當時，既沒有完備的戶籍資料，
也沒有公開抽籤儀式，說被抽中壯丁，就是被抽中了，沒有理由申訴，
也無處申訴。有錢人花二、三十擔土豆油錢，僱傭前往報到，林永輝想
了又想，家裡有父有母，與剛懷有身孕的妻子，以及一群年幼的弟妹，
家裡的田產本來就不多，實在沒有什麼可變賣去僱佣？因此，他決定「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報到的那天，他拎著小布包，和弟弟騎馬到沙美區公所，完成點名報
到之後，即被統一關在一個廂房裡。經過兩個晚上，大概是人數到齊了
，金沙鎮被「抽中」的壯丁一行數十人，像人犯一樣地被押解到金城南
門的「許祠堂」，那裡戒備森嚴，四週佈滿崗哨，在裡面打地舖睡了一
個多月，隊伍終於開拔出發了。一行兩百多人步行走向南門海邊渡頭，
「耶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
霄」，但是，無情的汽笛聲響，金門第一期被抽中的壯丁就這樣踏上征
程，航向一個沒有人知道的遠方。
渡輪在鼓浪嶼靠了岸，部隊便一路爬山涉水北上，經過上海，開拔到
山東，編入國軍第七十師，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在山東雪地裡打了一
仗，七十師官兵傷亡逾半，餘眾被五十八師收編，部隊因而轉戰西南的
貴州、雲南、廣西一帶。又因盧漢叛變，部隊在廣西潰散，有人加入「
八路軍」繼續當兵吃糧，有人則趁機解甲歸田。
這時，林永輝想到家裡的爹娘及妻子，離開他們已經二年多了，惦念
著他們是否安好？於是，他觀天象，依日昇月落的方向，從廣西向東走
，因為部隊連月征戰，很久未發餉，身無分文，一路靠著行乞和採野果
充飢，經過二個多月的爬涉，終於來到福建省同安縣的海邊。故鄉金門
島就在眼前，僅隔著三千多公尺的水路，村子的簷角雙翹的屋宇依稀可
見，可是，國共兩軍剛剛在金門古寧頭打了一仗，二萬餘共軍不是被殲
滅在灘頭，就是被俘擄，渡海船舶被燒毀、或沈沒，兩軍隔海對峙，舟
楫已斷，只能在岸邊望吵望，望不盡歸鄉路！
幾十晝夜的爬涉，再高的山，擋不住那份對故土家園的眷戀；再深的
水，也阻擋不了那份難以割捨的骨肉親情，十萬八千里的路都走過了，
卻爬涉不了橫在家門口的短短水路那道政治鴻溝。他開始等待，常常在
岸邊翹首東望，從晨曦初露到日落黃夕照，甚至月落星沈，一天等過一
天，一年等過一年，偶而，他大聲呼喚，呼喚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
故土和親人；有時，打觸摸海水，因為海水和故鄉相連，摸到海水，就
等於擁抱故鄉，以慰藉鄉愁！
民國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國共再爆發砲戰，兩岸砲彈成群呼嘯來
、呼嘯去，每天下午，斜陽無羈地傾泄在金門島上，也是共軍開砲的最
佳時機，林永輝常常爬到山坡上，注視著故鄉在落彈之後揚起陣陣塵煙
，或火光沖天、濃煙升起。當然，那不是在觀償電影享受聲光刺激，而
是椎心之痛，因為，親人正遭受砲火摧殘，生死難卜，只得喃喃默禱，
祈求上蒼庇佑，讓砲彈落在曠野，莫傷及同胞的髮膚！
文化大革命其間，由於身份特殊，被列為「國特」、「黑五類」，遭
紅衛兵鬥爭，不時被戴高帽遊街示眾，關進牛欄，最後下放勞改，受盡
屈辱與折磨，幾次想自我了斷生命。然而，每當想到在戰場上，同胞在
槍林彈雨中血肉橫飛，屍臥遍野，好不容易從戰場上撿回一命，沒有死
在敵人之槍砲，豈能死在自已的手裡，何況爹娘就在眼前，一息尚存，
還要和他們相見，再殘忍的殺戮戰場都見過了，政治鬥爭又算得什麼呢
？因此，每當想到這裡，林永輝的生命充滿著無限的活力，他仍每天等
呀等！望呀望！
天涯斷阻，鄉音全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年過去了，等呀等！
望呀望！四十年過去了－－四十年，人生有幾個四十年？無情歲月催人
老，眼看著齒危髮禿，就要老死他鄉，再也沒有多少歲月可以等待了。
盼望四十幾年，一萬多個日落黃昏，眼看返鄉夢就要破滅了。
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兩岸關係和緩，可以透過紅十字會轉信，不
識字的林永輝趕快央人寫了一封家書，信上寫父親和幾個弟弟的名字，
信經過四個多月的輾轉，才到兩個弟弟的手中，恰逢政府開放國軍滯留
大陸人員返鄉探親，在弟弟的協助下，終於順利成行，起程返鄉，但離
家才幾千公尺，卻要繞道香港、台北，再轉機回金門。
根據行政院工作會報有關滯留大陸前國軍人員處理辦法，縣市政府應
派員至機場、碼頭迎接至目的地，致贈五萬元慰問金，並由各區公所辦
理設籍登記，如無親友依靠或無就業能力致生活無著，應按現行社會救
濟及福利辦法予以生活救助。
是的！林永輝回來了，睽違四十三年，第一期二百多個出征的壯丁，
只有他一人歷劫歸來，當他再踏上出征時的土地，沒有昔日長官、同胞
、及政府人員接機，只有他兩個年逾花甲的弟弟前往尚義機場接他，接
他回到闊別四十三年的營山村，紅磚屋宇毀於砲火，爹娘早已往生作古
，妻子改嫁，回來之前，他是有家歸不得；如今回來了，卻是家破人亡
，無家可歸！
不錯，金門縣長李清正曾至營山致贈五萬元慰問金，除此之外，他的
生活無人聞問，區區五萬元能安渡幾個日子？當初戶籍資料不全，能找
到的證明文件僅登記「入伍」兩字，事隔四十餘年，雖然當初區公所承
辦「抽壯丁」的幹事還活著，但空口無憑，又能證明什麼？因此，申辦
「視同退伍」若無下文，無法取得榮民證，安養就成問題，為國去爭戰
，竟若得這般田地！
同是為國出征，不久前，前空軍黑貓中隊兩飛行員歷劫歸來，他們在
親人、袍澤、及大批新聞記者的簇擁回到當初起飛的土地，政府為他們
舉辦隆重歡迎儀式，而金門壯丁出征可歌可泣的故事，卻落得「年老莫
返鄉，返鄉最斷腸」！
如今，林永輝徘徊在去留的十字路口！誰來關懷？
註：本文在「金門報導」刊出之後，引起總統府等單位關注，指示金門
退輔會協助申辦榮民安養，終獲得進入「養護之家」妥善照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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