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飽嚐戰禍 切莫再淪為戰場
/林怡種
民國四十四年秋天,我出生在金門東北隅的濱海小村--洋山。
先祖本是對岸泉州府東門外的望族,書香門第、叔侄皆進士。明朝末年,泉州是通商口岸,經商遠至中東一帶,先祖娶回一門波斯新娘,所生的兒子善於為文,倡導發展經濟,不可重農抑商,言論不容於朝廷,被視為異議分子,出動官兵緝捕,罪狀足以滿門抄斬,於是,家族分頭避禍,部份逃往南安山區躲藏,改姓李──林木之子也!另一部份搭乘舢舨漂流到金門,墾地耕種、插石養蚵,在這個蕞爾小島繁衍子孫,幾百年來,過著與世無爭的太平歲月。
民國二十六年,日本鬼子發動侵略戰爭,除出兵東北亞和席捲南洋地區,甚至偷襲美國珍珠港,也曾佔領金門島八年,徵集壯丁當馬伕、構建機場及鹽場。雖然,日軍在南京大屠殺,但在金門只採嚴刑峻罰,稍有不從,即鞭打酷刑,卻未燒殺擄掠,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民國三十八年,「國、共」內戰方興未艾,五月徐州會戰之後,共軍渡過長江,揮軍南下勢如破竹,國軍節節敗退,京、滬相續失守。十月十七日共軍攻佔廈門,十月二十五日徵集閩南沿海三百餘艘漁船,首波發兵九千餘人渡海攻打金門,強行登陸「古寧頭」時與國軍激戰三晝夜,共軍被殲三千餘人,餘眾被俘,國軍獲得勝利,開啟兩軍隔著金廈海峽對峙的局面。
共軍在「古寧頭」一役嚐敗績,而國軍大獲全勝,扭轉頹勢,加上台灣物資源源不斷進補,才漸漸穩住陣腳。兩軍隔海對嗆,共軍揚言「解放台灣」、「血洗台灣」;國軍則是誓言「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v,枕戈待旦準備「反攻大陸」,兩軍隨時可能再爆發戰爭。
果然,民國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向晚時分,金廈海峽「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金門島上炊煙冉冉,原本是饒富詩情畫意的黃昏,豈料,對岸共軍突以數百門各型大砲,向金門群島瘋狂轟擊,短短二小時之內,金門島落彈五萬七千餘發,金門守軍被迫還擊,掀開「八二三砲戰」之序幕。加諸往後的四十四天之中,金門遭封鎖日夜轟擊,總落彈高達四十七萬餘發,造成人員慘重死傷、房屋嚴重毀損,居民遭殃、生靈塗炭!
由於國軍在洋山村後佈置二個連的砲兵陣地,擺]八門一五五甲農砲,因為,所以,每次共軍向金門開砲,必定先轟擊村後的砲陣地,洋山慘遭「池魚之殃」,百餘戶人家,無一倖免,古老的紅磚瓦厝,經不起砲火蹂躝成斷坦殘壁。
■洋山遭砲擊 居民流離失所
民國四十七年的「八二三砲戰」,迄今已歷經一甲子的歲月;然而,年逾九十的家母,回憶地當年的情景,仍心有餘悸。
家母回憶說:「八二三砲戰」當天,是農曆七月初九日,那是一個炎陽高照的好天氣,人們和往常一樣,上山耕種或下海拾蚶撿貝,過著太平歲月。
當天午後,我的外公偕舅舅上山拔花生,外婆囑咐家母幫忙帶綠豆湯當點心,外公在田埂上喝完綠豆湯之後,抬頭西望,驚見對岸大陸硝煙四起,順口道出:「大陸又在演習!」
外公的話還沒說完,一群群呼咻而來的砲彈,已飛越頭頂臨空爆炸。說時遲、那時快,外公吆喝大家立即跳入田邊的電線壕溝,隱身趴在壕溝底,諦聽砲彈忽遠忽近轟擊爆炸;其間,曾有一次,舅舅聽到砲聲近在身旁,不自覺地奮身向前爬行,砲彈炸開壕溝,土方崩塌,塵土夾雜著濃郁的火藥味飛灑在身上,感覺天昏地暗,久久耳朵聽不到聲音。
外公與舅舅們躲在國軍挖掘的電線壕溝裡,遭受砲火二個多時辰的轟擊,直到天色昏暗,國軍適時開砲還擊,共軍砲聲稍歇,才順著壕溝爬回家。
隔天清早,外公發覺家人及時躲進壕溝,逃過一劫,但耕牛綁在田埂上,立即上山察看,但見繫著繩索的耕牛,身軀已被炸得身首異處,血肉模糊,而舅舅的一頂草帽,也被炸得僅剩一個鐵圈,警覺若非當時聽到砲聲近在身旁,立即爬行躲避,否則,必定凶多吉少!
當時,留在家的父親及大姐與我,則是聽聞砲聲,迅速躲到床鋪底下,雖然,屋頂中彈房樑與磚瓦倒塌,幸好當年砲彈威力不大,一家人才能倖免於難。
往後的日子,每到午後共軍開砲,大家趕緊躲防空洞,但防空洞的容積有限,砲彈來時,村民拚命擠進去,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由於天氣燠熱,洞內空氣稀薄,又充滿汗臭味或尿屎味,加諸嬰兒啼哭,且防空洞外砲彈爆炸聲不絕於耳,甚至,多次砲彈直接命中洞頂,每次被擊中,整座防空洞一陣強烈震動,掉落許h粉塵,躲在防空洞裡,仿如人間煉獄。
此外,防空洞裡沒有食物和飲水,大家忍飢挨餓,猶如世界末日,有人趁著砲擊間歇跑出去,到古井打一桶水,讓大家飲用解渴。
由於洋山村內防空洞容積有限,且鄰村的浦邊周遭沒有砲陣地,幾乎沒有遭到砲擊,算是可安全避難的地方,於是,許h村民逐漸棄守殘破的家園,逃到浦邊避難。
■跑防空洞躲砲彈,跌倒嘴唇留斷痕
我的下嘴唇,正中央有條由裡至外的斷痕,痕長大約三公分許A裡外各有一公分半。儘管,斷痕烙在臉上,但除非是攔鏡自照、或當我張口講話,站在對面的人盯著我顫動的嘴唇,否則,並不容易看到斷痕。
提起嘴唇上的斷痕,正是「八二三砲戰」烙印的,雖已歷經六十個寒暑,我已從淌著鼻涕的小毛頭,踏入耳順之齡,可是,那一天的情景,在腦海深處,永遠是那麼地清晰、明亮!
記得那天傍晚,對岸共軍又向金門開砲,首波來襲砲彈就落在附近,連續的爆炸聲震耳欲聾,為了保命,父親吆喝:「快躲防空洞!快躲防空洞!」
於是,父親立即扶著老祖母,母親抱起弟弟,我則跟在後面,一家老小朝著防空洞奔去。雖說防空洞距家約僅百餘公尺,平常慢慢走去,似乎沒幾步便可抵達,可是,砲彈爆炸聲在身邊此起彼落,想跑快、心裡慌,腳變軟,怎麼跑也跑不動,一步不小心,趴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最後,還是父親回過頭來,一把把我抓進防空洞裡。
進了防空洞裡,我發覺滿口泥沙,下嘴唇正中央斷了,很疼,不停地湧出黏黏的液體。防空洞裡一片漆黑與混亂,洞外砲聲轟隆轟隆,我痛得直哭不停,可是,一時既找不到醫生縫治,也沒有藥膏塗抹,母親流著眼淚A用手按住我的傷口:
——種兒!怎麼辦,嘴唇斷了,以後怎麼吃飯﹖
民防隊出岸勤,遭砲擊死傷慘重
民國三十八年國軍退守金門,為防止敵人進犯,金門居民無分男女全民皆兵,男子年滿十六歲至五十五歲,納入民防自衛隊編組,支援國軍對敵作戰;女子年滿十六歲後,即被編為婦女隊,擔任救護醫療任務。
砲戰期間,民防隊員隨時被徵召出任務,協助國軍對敵作戰。當時,民防隊員無配糧、無薪餉,且需自購服裝,不得抗拒命令;每次村公所通知出任務,得乖乖到指定地點集合,不敢怠慢,否則,要受嚴厲處分。
當然,民防自衛隊不是直接對敵作戰,通常是被徵召去碼頭出岸勤,搬運彈藥、鋼筋、水泥、媒碳及民生用品。就在「八二二砲戰」開戰後幾天,台灣各項補給物資源源不斷運來,有一天,村公所通知洋山村民防隊員,到浦山村公所集合,準備到碼頭出任務。
當天,家父也接獲通知,立即換上黃卡其制服,準時到村公所報到,經集合點名之後,大夥兒分成二分隊,分別搭乘軍方支援的卡車,第一車前往新頭碼頭,從登陸艦船艙卸下用稻草編織盛裝的媒碳,一袋袋搬上卡車;第二車前往金城賢厝,將從碼頭載來的媒碳,一袋袋抬下車,堆置於倉庫。
的確,共軍封鎖金門,每次運補船靠岸,都會開砲轟擊,所以,大家咸認到碼頭出任務較危險,因碼頭沙灘毫無遮掩,目標易暴露,共軍發射空炸砲彈,對人員極具致命殺傷,反而認為到賢厝,是在村內作業,目標隱蔽較為安全。而且,即將開拔到碼頭的卡車,在啟動出發時,竟不慎壓死一隻母鴨,隊員們均有不祥的感覺。
豈料,到碼頭的並沒有遭到共軍砲擊,全隊平安而歸;反而是到賢厝的分隊,剛開始搬運媒碳時,共軍砲彈即臨空轟擊,隊員王振美當場中彈身首異處,其餘隊員王清水、陳子明、何子明、和陳福榮身受重傷,分別腸破肚流或骨折肢殘,獲軍方協助搭乘登陸艦到台灣治療;另外,張邦應、林允福、林吉樹、陳啟全、陳天報等分別輕傷。家父林吉樹算是比較幸運,僅是大腿遭砲彈破片貫穿,獲送到尚義「五三醫院」治療,住院一個多月返家,卻留下永不磨滅的傷痕。
事後,隔年四月,金門縣政府兼任縣長鄧定遠核定「軍事徵用民工陣亡、負傷等級及請領撫卹名冊」,被徵召出任務陣亡者,每人獲撫卹金新台幣一萬六千元整;而負傷者,每人獲撫卹金新台幣一千一百八十八元整。
同樣是一條人命,金門民防隊員「無糧、無餉」為保鄉衛國出任務,陣亡者,僅獲撫卹一萬多元,負傷者才區區一千多元,相對於台灣「二二八事件」死亡與失蹤的受難者,獲賠償新台幣六百萬元;受傷或名譽受損者獲賠償新台幣五十萬至四百萬元之間,金門民防隊員的性命,多麼不值得?
■砲聲硝煙漸遠 莫忘戰爭殘害
所謂「戰火無情、生命無價!」六十年前的砲戰,金門島承受數十萬發無情砲火的蹂躪,屋宇房舍傾倒毀損,人員牲口難逃浩劫,許h鄉親不幸在硝煙彈雨中罹難,淪為砲火下的冤魂,甚而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遭受前所未有的浩劫!
歲月悠悠,如今砲聲硝煙遠颺,兩岸關係逐漸和緩,透過「小三通」交流,金門人爭相到對岸置產、旅遊,恢復以往共同生活圈,甚至,金廈水管接通,金門居民即將喝大陸水,「兩岸一家親」的腳步再向前邁出一大步!
而今,浯島子民面對歷史「浩劫日」,莫忘戰爭造成的殘害,共同維護金門成為和平島,永遠不要再淪為戰場!
作者簡介:林怡種,民國44年生於金門,國立金門大學碩士,曾任金門日報總編輯,現任金門衛生局行政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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