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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發表刊物 日期
難忘裝檢夜 金門日報 2012.02.17.
                          難忘裝檢夜

                            ──《憶往情深》系列之三  
2012/2/17

作者林怡種

          民國三十八年「古寧頭大戰」之後,「國、共」兩軍隔著金廈海峽重兵對峙,雙方劍拔弩張,隨時可能再爆發戰爭,因此,金門島上實行「戰地政務實驗」,由金防部司令官集黨、政、軍一元化領導,島上居民不分男女全民皆兵,男性年滿十八至四十五歲、未婚女性年滿十七至三十五歲,統統納入民防自衛隊編組,人人配發槍枝接受軍事訓練,隨時接受動員參與對敵作戰。

        父親是菜農,靠種菜養活一家老小;由於父親還未滿四十五歲,自然而然是「無糧又無餉」的民防自衛隊員,在「軍事第一,作戰為先」的大原則下,民防自衛隊員接到徵集令或調派任務通知,得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往指定地點報到。

        有一天傍晚,村公所的村丁捎來父親應出公差的命令:「當晚要到村裡的小學擔任衛兵」,負責看守「戰鬥村」年度裝備檢查的陳列武器。因為,民防自衛隊配發槍枝與彈藥,平時除了出操訓練,武器裝備亦需妥善保養維護,金門民防總隊部訂有檢查評比制度,由軍方派員進行檢查評比,要求非常嚴格,若是被檢查缺失,不但要補檢,還將依規定懲處,譬如被抓去「關禁閉」或罰服勞動役,所以,每逢武器裝備檢查,大家心驚膽顫,謹慎應對,不在話下。

        然而,不巧的是,當日大白天裡,父親已拔好一擔青菜,準備隔天清晨挑去市場販售,如果依照命令得擔任「守夜」衛哨,將無法把菜挑去市場販賣,那麼,辛苦種出來的青菜,拔起後未能立即賣出會腐爛,一個多月來澆水、施肥、和除草,所有的辛勞將付諸流水;但演習視同作戰,軍事徵召命令誰敢違抗,該怎麼辦呢?

        父親接到出任務通知,憂愁不已,準備去拜託其他隊員換班替代。我暗忖著:由於時值高二寒假期間,唸高一時,適逢我國退出聯合國,台海兩岸戰雲密布,為因應時局變化,金門高中全校學生人人配發槍枝,每天下午停課,由部隊派來的助教,帶到校門口至下埔下一帶的田野,進行單兵伍攻擊、班攻擊、排攻擊教練。同時,也接受刺槍、射擊打靶,以及手檔彈投擲等等訓練,我個人早已完成國軍基本戰技訓練,倘若戰事爆發,將隨時以「充員兵」的身分,撥補進入國軍野戰部隊,投入戰鬥行列。

        雖然,我的年齡尚屬預備隊,並非村內編組的正式民防自衛隊員,按理不能代替換班出任務,但父親不能去賣菜,一家人豈不要喝西北風?於是,我主動提出要求,希望由我替代擔任衛哨,反正,只是晚上到學校教室睡覺,看管陳列的裝備檢查武器彈藥,並不是去接受訓練或部隊校閱,只要自己不要太張揚,村公所大概也不會派員去巡查,何況,與戰鬥村員警頗為熟識,即使被「抓包」,也不至於遭以冒名頂替送辦。

        我的建議獲得父親首肯,於是,趕緊喝了一碗地瓜粥,匆匆拎著一條棉被,在太陽下山之前趕去村郊的小學報到。原來,衛哨是兩人一組,與同村的明伯仔一起輪值,他比我早到,已先一步辦理交接手續,待我表明來意之後,兩人一起檢視陳列武器,便各自把教室的書桌併排成床,鋪上棉被準備就寢;因為,當時鄉下還沒供電,既沒有燈光可看書,自然也沒有電視節目可供排遣漫長夜。

        海島金門的冬天,夜幕似乎來得特別快,一眨眼的工夫,黑幕就籠罩大地,到處是一片寂靜與漆黑,只剩寒風吹得玻璃窗砰砰作響;遠遠地,風濤在木麻黃林梢迴盪,以及對岸共軍打過來的宣傳彈呼咻聲,忽遠忽近的此起彼落,憑添幾許肅殺的氣氛。

        其實,讓人覺得心生害怕的,不是忽遠忽近的砲彈聲,而是學校北側山坡那一大片亂葬崗,因為,白天路過,放眼儘是一片雜亂累疊的荒塚,曾傳聞有人夜晚路過,聽見冤死鬼哭泣的聲音,也有人看過紅、黃、綠、藍的燐火球在追逐飛揚;由於附近存在著許多靈異傳說,大家繪聲繪影,平日大白天打從那裡經過,都覺得心頭毛毛的,常常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連頭都不敢別過去多看一眼,更甭說是暗夜客宿在旁邊,怪不得吹熄蠟燭剛躺下身子,便有一股陰森恐怖的感覺不斷蒙上心頭!

        靜靜地躺在書桌上,諦聽著寒風敲窗與風濤迴盪,不一會兒的工夫,睡在旁邊的明伯仔即鼾聲大作,並不時發出磨牙聲與斷斷續續的囈語,為黑夜的夢鄉增添恐怖氛圍。雖然,白天幫忙田間農事,早已累得精疲力竭,非常渴望能一躺下身即入睡,但明伯仔忽兒磨牙、忽兒說夢話,令人睡意全消,久久不能閤眼。
認真說,我是屬於比較淺眠類型的人,每每夜晚睡夢之中,任何的雞鳴狗叫聲,都很容易驚醒,且醒後便很難再入睡,常常是輾轉反側數羊挨到天明。  
  
        而今,躺在荒郊野外的教室裡,四野一片漆黑、寒風呼嘯,心裡一點安全感也沒有,我把頭蒙在棉被裡,希望能儘快入睡,但愈是想睡,反而久久無法成眠,更遭糕的是腦際開始胡思亂想,浮現出傳說中那種披頭散髮、目面猙獰的鬼魅魍魎;也浮現那種行動飄忽不定的黑影,以及種種靈異傳聞,……。愈想愈害怕、愈想愈睡不著,因此,我開始後悔出門時走得太匆匆,忘了到廟裡拿一張王爺的平安符,或拿一面黑令旗,想必能驅邪鎮煞,安心入睡!

        其實,夜宿村郊外的學校,莫說一旁是「夜總會」──亂葬崗,存有各種恐怖的靈異傳說,光是身旁的在幾百支七九步槍與機槍,就令人毛骨悚然,因為,那些老舊的槍枝,若非歷經八年對日抗戰,就是經過「國、共」內戰,不知有多少生靈命喪槍口,多少的冤死鬼陰魂長相左右、附聚不散。

        據說,人有三魂七魄,人死之後,一條魂魄留在斷氣的地方、一條隨軀體在葬身埋骨的墓地、另一條被「道士」牽引至神主牌位,供後人燒香膜拜。特別是天災、人禍意外死亡那一刻,受高度驚嚇魂飛魄散,陰魂若沒有超渡凝聚引往極樂世界,將成孤魂野鬼四處飄蕩,所以,每年的農曆七月,家家戶戶於門口擺設豐富的食物,焚燒大把的紙錢祭拜「好兄弟」,就是為普渡孤魂野鬼。

        金門歷經「古寧頭大戰」和「八二三砲戰」等多次大戰役,砲火下無數寶貴生命冤死,多少人目睹血肉橫飛,到處靈異事件頻傳,造成人心驚惶不安,因此,自二OO六年起,民間發起籌辦超薦大法會,立即獲得海內外善信熱烈響應,爭相踴躍捐款,或自願擔任志工,更獲得兩岸三地佛教界的認同與支持,曾先後啟建三次兩岸和平消災祈福超薦水陸大法會,由地方各界首長、民代、與兩岸三地高僧及十方善信共同點燈祈福與誦經,每次皆一連舉辦多日佛事法會,共同超薦因戰亂捐軀英靈或災難喪生冤魂離苦得樂,以消弭戰禍的陰霾,祈望讓亡者安息、生者安心,使飽嚐戰禍的金門島,成為安祥樂利的和平島!

        事實上,教室裡的這些民防自衛隊槍枝,都是國軍淘汰的陳舊武器,就地緣關係而言,可能都在「古寧頭大戰」時使用過,當時,共軍九千餘人強行搶灘,與守軍激戰三畫夜,雙方死傷枕藉、屍橫遍野,最後清理戰場,共軍三千多人戰死、國軍一千多人陣亡,可以合理的懷疑,其中不少是奪命的凶槍!

        正因在金門使用的槍枝,幾乎都是上過戰場的凶槍,所以,無論是部隊或民間,「槍口瞄人」是最大的禁忌,要是那個不知好歹的傢伙,無端用槍瞄準人,必定遭致一頓拳打腳踢,因為,很多槍都曾殺過人,冤死鬼陰魂不散,會適時「抓交替」,即使槍膛內沒有裝子彈,「空槍打死人」時有所聞,也因此,暗夜陪著那麼多凶槍睡覺,如何安然成眠?

        想著想著,睡意全消,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耳畔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我蒙在棉被裡,經過幾次仔細聆聽,證實自己的耳朵沒有聽錯,千真萬確,那是沙沙的腳步聲,交織在明伯仔的打鼾聲中。而且,腳步聲步步逼近,我嚇得皮皮挫,渾身顫抖。

        漆黑的夜裡,我想喊叫,但喊給誰聽?我想起身逃跑,但跑去那裡呢?何況,赤手空拳,手裡連一支可防禦抵抗的棍棒也沒有,面對張牙舞爪的鬼魅魍魎,豈不自投羅網,自找死路嗎?於是,我決定抱持鴕鳥策略──眼不見為淨,繼續以靜制動,靜靜地躺著,也不敢出聲叫醒睡夢中的明伯仔。

        由於沙沙的腳步聲真的愈來愈近,彷佛就在身邊,心裡更慌張,認真思考是否該起身逃跑,於是,我偷偷拉開棉被,小心翼翼地朝腳步聲的方向偷窺,但見兩顆明亮的眼睛,在暗夜散發兩道深遽的藍光,彷佛是兩把利劍朝我刺來,我驚嚇尖叫,把身旁的明伯仔驚醒,但見他迅速擦拭火柴,點燃蠟燭,霎那間,燭光照到一隻黑貓,腳下似乎粘著半張捕蠅紙,迅速逃離教室,留下一團恐怖的黑影。

        我拭去額頭上潺潺的冷汗,呆坐半嚮說不出話來。相對的,不一會兒的工夫,明伯仔熟睡的鼾聲又迴盪在夜空,而我,仍躺在書桌上毫無睡意,直到東方天際露白,才吁了一口氣。如今,年過半百,每當回憶起民防裝檢守夜的情景,依然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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