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浯江文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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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發表刊物 日期
新鞋的煩惱 民眾副刊 1983.10.07.
                                         新鞋的煩惱   

        春節前花一千多元買了一雙新皮鞋,新年新氣象,大年初一早晨,
我從盒裡把它取出來穿,咖啡色的鞋面,閃閃發光,配上淡藍色的西裝
,我在大鏡子前打照一番,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生活在樸實無華的
戰地,平日儘穿硬朋朋的公務制服。難得過新年才換上西裝,打上領帶
,怪不得連自己也要覺得耳目一新,氣派非凡,走起路來,連手臂也不
敢用力擺動。

  不料,新鞋才穿一個上午,後腳跟馬上被磨起兩個大水泡,疼痛不
已,寸步難行,我趕緊把它換下,丟進床舖底下,還是穿運動鞋來得輕
便、舒適!

  今年的天氣怪邪門的,雨從去年冬末一直下到今夏,海島氣候,連
月雨霧,空氣異常的潮濕,坐北朝南的店屋,大門就像一個張著大口的
袋子,從料羅灣飄來的濕氣毫無拘束地往裡灌,雖然屋外已出了太陽,
但地板仍不斷地滲出水來,到處一片濕氣和霉味,怪不好受的。星期日
休假在家閒著沒事,我試著用拖把將地板擦乾,不經意間發現那雙咖啡
色的新皮鞋,蒙著一層褐灰色的霉,彷彿是兩隻毛茸茸的大老鼠躺在那
兒,可怕極了!我把它拿到太陽底下先曬一曬,用乾布和刷子仔細擦拭
一番,再塗上一層鞋油。

  鞋子塗上鞋油後,鞋面又恢復舊觀,依舊金光閃閃,可是,該怎麼
來處理它才好呢﹖穿它嘛,平日喜歡東奔西跑,穿新皮鞋,實在步履維
鞎,頗為不便,再說,我很害怕穿了新皮鞋後腳跟會再度被磨起水泡,
不敢再嗜試那種跛腳的滋味。不穿嘛!錵大把鈔票買來的新鞋,未免可
惜,況且,鞋不經新,焉能得舊﹖

  生平頭一遭花上千元買鞋子,新鞋的新鮮氣息非但沒有為我帶來好
運,讓我踏出嶄新的一步,伴我走天涯,相反地,想不到卻為我帶來這
麼大的煩腦。或許,童年打赤足和穿破的苦澀仍記憶猶新,面對金光閃
閃的大皮鞋,又怎麼能適應呢﹖

  祖母的一手鉤針技藝是享譽全島的,舉凡嬰孩的棉線花球帽,棉鞋
棉靴等等,鎮上能買得到的,十之六七是出自祖母的雙手,雖然她老人
家已年近八十,眼睛幾乎看不見了,兒孫們一再地勸她不必再那麼辛苦
,幾度已棄針不鉤了,可是,拗不過代售商們的請求和拜託,憑她幾十
年熟練的手藝,不用眼睛看,仍能或多或少地編織一些鞋帽。伯父早年
遠赴南洋謀生,在印度尼西亞成家立業,留在家鄉的,我算是她老人的
長孫了,理所當然的,我的童年不虞匱乏棉鞋和棉靴穿了。

  漸漸地長大,會走路了,不能再穿棉織的鞋靴了,而且,我非常的
頑皮,光著腳丫滿村子裡跑,爬到樹上去拆鳥巢,或是到池塘裡捉蝌蚪
,打赤腳真方便。上了小學,班上四十幾個同學中,僅寥寥幾個住鎮上
做生意人家的子女有子穿,反正,老師也不硬性規定學生要穿鞋子,大
家也就見怪不怪了。升上三年級,早晚必須參加升降旗典禮,隊伍站在
操場上,有沒有穿鞋子,一目了然,有一天,校長在朝會上宣佈要穿鞋
子上學,才合乎衛生,於是,回家之後,我將實情稟報父親:

  ——爸!我要買雙鞋子。

  ——現在正僱工人幫我們控水井,工資都是向別人借的,等水井控
好後,賣了菜再幫你買鞋子。

  父親生長在農村,一輩子也沒有穿過鞋子,那一雙大腳,踏過無數
坎坷的道路,涉過多少溪澗河流,對他來說,鞋子似乎是一種累贅。

  沒有錢買鞋子,無可奈何我仍打赤腳去上學。漸漸地,同學們一個
接一個地買了鞋子,那怕是膠底鞋、布面平底鞋,只要有鞋子穿在腳上
,便算有穿鞋子了,全校數百個學生,僅剩幾個沒有穿鞋子,我便是其
中的一個,每天朝會晨間個人衛生檢查,都要被叫到升旗台上罰站。導
師終於問我:

  ——你為什麼不穿鞋子﹖

  ——我沒有錢買。

  ——你把零用錢節省下來就可以買一雙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不曉得什麼是零用錢,又如何節下來可以用
來買鞋子,我疑惑地問老師:

  ——什麼是零用錢﹖如何節省﹖

  ——零用錢就是你爸給你買糖果的錢,你把它存下來就可以買雙鞋
子。
  ——老師!我爸從來沒有給我錢買糖果!

  導師終於知道我家窮,星期天,他騎著腳踏車來到我們家,平常,
我就很怕老師,不曉得他來我家做什麼,連躲進房間裡,從門縫偷聽老
師和父親在廳堂裡交談著:

  ——學校規定要穿鞋子上學,令郎不知為什麼一直沒有穿鞋子﹖

  ——我們家沒有固定的收入,只靠種菜維生,本來,躬耕自食,自
得其樂,一家大小生活還過得去,不幸,八二三砲戰一爆發,成群的砲
彈飛過來,房子被打垮了,耕田的牛隻也被炸死了,連賴以澆水的古井
也經不起砲彈的震撼,竟也陷下去了,一時生活陷入絕境,菜種得更少
,賺的錢除了要買米,還要修理斷垣殘壁的房子,也要僱工挖水井,實
在沒有錢買鞋子。

  ——老伯!您夠辛苦了,好啦!明天我買雙鞋子給他穿。

  ——不行!不行!謝謝老師一番好意,我們家雖然窮,日子在苦掙
著,但是,我們只怕懶,不怕窮,相信苦日子是短暫的,以前,人家說
我父親牛脾氣、硬骨頭,被日本鬼子抓去罰跪海蚵,殼皮都被鞭裂了,
連大氣都不吭一聲,而今天,看樣子,我比我父親還要牛,雖然家裡窮
,孩子多,許多人想向我要一個去養,我都加以拒絕,既然生下他們,
再苦也要把他們養大,學校規定要穿鞋子,明天我一定買一雙給他。

  父親送老師走出柴門外,我才從房間裡出來,發現父親的臉上又多
了一層憂慮。

  果然,第二天一早,父親賣菜回來,帶回一雙膠底鞋,我拿著鞋子
雀躍著,終於有鞋子穿了,不會再被老師叫到升旗台上罰站了。我捨不
得馬上穿它,將鞋帶打一個結,掛在肩上走了一公里的路去上學,到了
學校,才把鞋子拿起來穿,可是,當我把鞋子穿上的時候,才發現,糟
糕!鞋子太小了,下午放學我又背著鞋子回家,隔天天未亮,我隨同父
親到菜市場去換鞋子,老板從櫃子裡拿出一雙大一號的鞋子丟在我面前

  ——這一雙可以了。

  我把鞋子套在腳上,突然,我想到:今天買這雙鞋子,以後不知什
麼時候才能再買,而我的腳不停地在長大,會不會很快就不能穿呢﹖於
是,我趕緊把鞋子脫下:

  ——不!我還要大一號的!

  老板先是一楞,隨後忍不住地笑了,又從櫃子裡取出一雙,我穿在
腳上,嗯!是大了一些,腳趾前面有一個大空間,不過,沒關係,我可
以用碎布塞進去,雖然小腳穿大鞋走起路來不方便,但心裡卻非常的滿
意,因為,我不必再擔心腳長大鞋子不能穿了。

  每天,我一肩背著書包,一肩背著鞋子去上學,到了學校才將鞋子
穿上,下了課,同學們都往操場上去追逐嬉戲,只有我變得很乖,除了
上廁所,要不然,我一直坐在座位上不敢走動,因為我怕出去走動鞋子
容易破損。夏天,天氣燠熱,膠鞋不透氣,腳底難受無比,也其臭無比
,我開始盼望天能下雨,只要天一下雨,便有大半的同學不穿鞋子上學
,老師也不會責備,可以免去穿鞋之苦,何樂而不為呢﹖

  雖然,上下學途中我都捨不得穿鞋,可是,買了最便宜的鞋子,穿
沒多久,鞋面大腳趾的地方已磨破一個大洞,大拇指跑出鞋外,我常自
嘲著:開一個窗口比較透氣,比較不會臭。誰知,鞋面一破,鞋底馬上
跟著破,一次要求父親再幫我買一雙新鞋,終年在太陽下辛勞的父親總
要罵我一句:

  ——惡牛損索!

  因此,每一雙鞋子,我都穿得破得不能再破才丟棄。升上五年級,
我被選為班長,有一天朝會,校長把我叫上升旗台,拿一件龍質的套頭
白衣要我穿在身上,原來是一件新制服,胸前有V字型的藍色開襟,布
質柔軟,非常漂亮,校長要我面對全校同學,讓大家仔細看清楚,本來
,這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可是,我叩一直低著頭,因為穿在身上的是一
件漂亮的新制服,而穿在腳上的卻是一雙開著大口的爛鞋。

  神州變色,國軍退守金門,大都先借民房駐紮,幾百年來,金門的
百姓都以地瓜為主食,來了阿兵哥,他們吃大米和饅頭,小孩子對饅頭
特別喜歡,看到阿兵哥,都要齊喊:

  ——阿兵哥,錢多多,透早吃饅頭!

  國軍來到島上,接濟窮苦的老百姓時有所聞,有一天,一個士官長
看到我穿著一雙破爛的鞋子,不聲不響地跑回連上,拿了一雙三十六號
的軍用球鞋送給我。

  ——不!我爸叫我不能隨便拿人家的東西。

  ——沒關係,俺還有鞋子穿。

  ——士官長真好,我向你敬。

  ——好好唸書,將來長大好報效國家。

  雖然,鞋子是大了一些,要塞更多的碎布,但比穿破破爛爛的鞋子
要好得太多了。一直到小學畢業,上了初中,我才買了皮鞋穿。

  時代的巨輪不斷在前進,當初父親的話說得不錯,我們只怕懶,不
怕窮,苦日子是短暫的,這些年來,父親每天在太陽下的血汗沒有白流
,我們兄弟姐妹都在他手中養育成人了,如今,家庭環境徹底地改善了
,不要說買一雙鞋子,就是買幾百雙幾千千雙都買得起,可是,想不到
春節前買的一雙皮鞋,竟為我帶來這麼大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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