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要感念的二帖
／林怡種
《自身篇》
幾年前，朋友競選縣議員，趁路過之便，進入其服務處加油打氣。大概是在客隨主便、盛情難卻的情況下，我喝了一杯茶，也吃了一塊類似豆沙餡餅的甜點，半夜腹痛如絞，嘔吐不已！
平常，我自認是一條漢子，炮火下貧窮的童年，熔鑄成一股「打落牙齒和血吞」寧折不屈的性子，任風吹日曬、霜打雨淋，鮮少有傷風、感冒或什麼病痛。
同時，每天放學後幫忙田間農事，或寒、暑假下海幫人佈網打魚賺學費，經常跌得皮開肉綻，以及被蚵石割得血流如注，也僅止於路邊抓把青草，放進嘴裡咀嚼敷傷止痛，或抓一把海灘泥巴塗上止血，似乎都很快痊癒，從沒有發炎潰爛的情事發生。
甚至，唸高中時通學，清晨的學生專車在疾駛中，突然前輪爆破翻落水溝，車上很多人受傷，我仍幸運毫髮未損；「國、共」軍事緊張對峙時期，在鄉下老家、與在報社的宿舍，夜間炮宣彈多次落在身旁，近在咫尺，幸運之神總是長相左右，頂多只是帶來一場虛驚而已！就連在詭譎多變的人生旅程，每遇艱難險阻，都能發揮潛藏意志，逢凶化吉。或許，小時候我的頭特別大，很多人都叫我「大頭」，所謂「頭大有福」，我常據此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信心和樂觀！
因此，對於吃壞肚子作嘔，自個兒認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反正，把肚子裡有問題的食物吐完，再多歇息一宿就沒事了。在金門高中任教的好友舟衫正巧來電，知道我吃壞肚子躺在床上，夫婦專程從金城趕來探望，要送我去醫院掛急診，還被我婉拒。
豈料，每一回嘔吐過後，不管吃下或喝下什麼，都很快循原路出來，腦袋開始暈眩，整個人彷彿躺在登陸艦舺舨上晃動，覺得天旋地轉。幸好，在林口長庚醫院當實習醫生的五弟返回宿舍，打開電話答錄機，立即撥來電話：
──趕快到醫院急診，要不然，電解質失衡會引起休克、腎衰竭，進而引發敗血症，命危在旦夕！
夜半三更，我也不知道在什麼情況下，被抬進花崗石醫院急診室，只覺四肢冰冷僵硬，躺在擔架床上呼吸急促，醫護人員有的在幫我打點滴、有的在我臉上套上氧氣罩，囑咐我作深呼吸；果然，一陣子之後，藥物在我體內產生作用，才逐漸恢復知覺。
漫漫長夜，躺在急診室裡，面對滴滴藥水流進身體，才恍然徹悟「病從口入」的真諦，還好，「大頭」真的有福，能藥到病除，在急診室的病床上躺了幾個時辰，隔日近午時分，終於能自己下床站起來，向醫護人員鞠躬致謝，走出急診室，算是幸運撿回一命！
然而，當我處於昏迷狀態送進急診室，及時幫我診斷投藥，救我一命的大夜班醫護人員，在我離開醫院時，他們已交班。所以，我不知道他們的尊姓大名，更沒有當面向說聲謝謝，然而，在我的腦海深處，永遠烙印著那幾位救命恩人的身影，時時在感念之中！
《孩子篇》
凌晨時分，孩子突然腹痛如絞，還連續作嘔兩次。
我看孩子一臉痛苦狀，卻忍不住還責備他不聽話，一再叮嚀放學後不要隨便在路邊買零食吃，而他總是不聽，喜歡買炸雞大快朵頤，或喝一杯冷飲，這回恐怕真的是吃出問題了。
孩子吐完後，又在床上躺著。我摸著孩子的額頭，感覺沒有發燒，可能真的是吃到不乾淨的東西，既已嘔吐，有問題的食物吐完，大概就不痛了。
可是，孩子躺在床上，仍摀著肚子痛得睡不著。本想立即載他去醫院掛急診，但繼之一想，日前從台北返金探親，疑似染「煞」的婦人，晚間突然死了，「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疫情源自珠江流域，先在香港肆虐，並向世界各地傳播，全球已超過一千五百人感染，五十餘人死亡，最可怕的是醫界還找不出病因，拿不出有效療方；甚至，連醫護人員亦不能倖免，首位發現病例的「世界衛生組織」醫生，也因感染藥石罔效病逝於泰國。台灣地區也未能倖免，台北市和平醫院數十人感染，已有醫生和護士死亡，院內二百四十位病患集中治療，九百三十位員工集中隔離，全台進入空前大緊張，人人聞「煞」色變！
雖然，孩子肚子痛得睡不著，但自台灣回金門的疑似染「煞」的婦人，晚間在醫院死亡，聽說來金門支援的醫生，也有人「落跑」回台灣，所以，島上到處謠言滿天飛，因為，醫院是最容易感染的地方，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能夠不去醫院，就最好不要去。
因此，我要孩子忍耐一點，說不定睡一覺後會自然痊癒。豈料，漫漫長夜，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孩子仍痛苦不堪，直覺大勢不妙，趕緊驅車前往金城，正好趕上內兒科診所開診，林醫師仔細聽診，再用兩個手指在下腹來回壓、放測試；輕壓時，問孩子痛不痛，只見孩子輕輕搖頭；然後，手指突然放開，孩子立即痛得哇哇大叫，林醫師立即找來當日金門日報，在廣告版上找到縣立醫院的門診表，獲悉外科陳義隆醫師照常開診，表示不是吃壞肚子所引起的腸胃炎，疑似「急性闌尾炎」，建議立即去掛急診。
林醫師寫了轉診單，我帶著孩子火速趕去縣立醫院。雖然，醫院大部份門診照常，但整個偌大的候診區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外科只有三個人掛號，前面兩位都是腳傷複診的老阿伯，幸蒙護士小姐幫忙，經與兩位阿伯商量後，准予腹痛的犬兒先看診。
孩子躺在急診床上，經陳大夫仔細檢查，仍認定疑似「急性闌尾炎」，理應立即驗血、照X光片，進一步確認病因，才能決定需不需要實施切除手術。但是，陳大夫很誠懇表示歉意，因前一晚從台灣回來染「煞」的婦人在院內不幸病逝，樓上病房區全面淨空消毒，不能收留院病人，因此，必須轉診「國軍金門醫院」，也就是俗稱的「花崗石醫院」。
陳大夫寫了初診紀錄，附於轉診單交給我，向陳醫師道謝之後，立即扶起犬兒趕去「花崗石國軍金門醫院」。一路上，白霧茫茫，為了孩子的安危，心裡開始胡思亂想憂慮起來，真怕萬一檢驗出來的結果，不是單純的「闌尾炎」，需要再轉診台灣大醫院，那麼，霧鎖金門，能見度不到二百公尺，尚義機場籠在茫茫白霧之中，飛機恐怕一整天不能來，甚至明、後天，濃霧都不一定會散開，假如孩子罹患的不是「闌尾炎」，該怎麼辦？
幸好，進了「花崗石醫院」急診室，全身穿著防護衣的醫生、護士，看了縣立醫院陳大夫的轉診單，立即展開診察，先抽血檢驗、再進X光室照片，檢驗結果出來之後，急診室的主治大夫，馬上用電話向上級報告，強調是縣立醫院轉來的急診病患，很快地，一般外科趙主任、直腸外科李主任、放射科主任等都趕來會診，決定再進一步作電腦斷層照相，希望找出真正的病因，才能決定需不需要動刀。
雖然，「闌尾炎」只是小手術，但要診斷出真正的病因，連美國最先進的醫學中心，也只能有八成的正確性。換言之，「闌尾炎」雖是小毛病，診斷卻要費一番工夫，馬虎不得！
事實上，孩子的病情，雖經群醫會診，雖已驗出白血球指數高達一萬九千多，超出正常的一倍，但X光片及電腦斷層切片跡象，並不十分明顯，依然不敢輕易下定論，所以，決定再注射抗生素，觀察四小時之後，再抽血檢驗白血球指數變化。
果然，四小時之後，白血球指數並未減少，外科趙主任很詳細說明診斷結果，認定是「急性闌尾炎」，建議應立即動手術切除，強調手術只需半身麻醉，傷口很小，約莫半小時即可完成，孩子年紀輕恢復比較快，十幾個小時即能下床，而且，趙主任還一再安慰內人：
──只是小手術，不必害怕、不用恐慌。
我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用輪椅把孩子送進病房，一路上，還勞駕一位很資深的護士悉心協助，（後來才知道她是院內的主任），孩子更換手術衣，順利進手術室，我在門外板凳等待。
約莫過了半小時，正盼望孩子將要從手術房推出來了的當兒，有一位院內長官進入手術室外的管制門，在護理站前詢問縣立醫院轉來的小孩手術情形，我很清楚地聽到護士小姐說：
──報告院長，手術已完成，非常順利，就快要出來了！
院長點了點頭，除了再三垂詢一些醫療專業問題，也頻頻慰勉大家辛勞後，才緩步離開手術室。
我在一旁清楚看到這一幕，內心感激不已，真想跑過去當面向院長致謝，但是，我趑趄不前。因為，院長與部屬的談話，我是在門外偷聽到的，而且，從早到晚一整天在醫院裡，親眼目睹院內上自院長，下至基層醫護人員，為縣立醫院因淨空無法收留的病人，竭盡心力在照護。
的確，連日來從報上看到「軍民攜手防疫大作戰」的新聞，諸如金防部賈司令拜會縣長李炷烽，主動承諾願調撥至少二百個床位，供醫護人員必要時隔離休憩，也調派化學兵巡迴各鄉鎮，實施全面大消毒。
此外，金防部軍醫組人員，也帶領「陸總部」防疫博士專家一行，專程來金協助縣立醫院實施消毒等等，充分發揮「軍愛民」的傳統優良精神。
更重要的是，當縣立醫院因防止疫情擴散，實施全面淨空消毒，無法收治病患的當兒，「國軍金門醫院」立即挑起接收轉診病患的任務，而且，全院上下一心，人人全力以赴，適時彌補縣立醫院因抗「煞」造成的診療缺口，拯救民眾生命於危急之中；而接受幫助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孩子，那一幕幕悉心的診療照護，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畢竟，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小老百姓，何德何能勞駕大家，豈能不深受感動？
說真的，我真的很激動，很想當面向院長致謝，但害怕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將是多麼尷尬！
孩子總算順利完成手術，約莫經過十個小時，即能下床上廁所。其間，主治醫師趙主任及主治醫師，多次到病床邊探視詢問病情，甚至，午夜就寢前，還再次巡房。
以前，曾聽說高中資優生第一志願都瞄準醫學系，考進醫學系之後，分科的時候，又擠破頭選擇將來能自行開業的眼科、兒科、婦科及內科，而以外科較冷門，不但自行開業投資成本高，且風險大，特別是工作時間長，一次手術經常好幾個小時不能休息，如果沒有好體力，不足以勝任。所謂「百聞不如一見」，從早上孩子進入「花崗石醫院」起，到傍晚完成手術，趙主任一直到深夜還在巡房，外科醫生一天工作豈止十八個小時？
在醫院三天兩夜，我也深刻體驗護理人員真的非常辛苦，他們分三班制，每班要連續工作八小時，其間沒有休息，尤其，上班時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聚精會神；每一顆藥或每一針，都攸關病患性命安危，一點也馬虎不得，值得一提的是，他們交班時巨細靡遺的任務交代，倘若一般公務員的敬業精神，能有她們的二分之一，相信行政效率將令人耳目一新。
手術後第二天傍晚，「國軍金門醫院」急診處，又收治一名疑似染「煞」的婦人，因「花崗石醫院」病房是在山洞坑道，而坑道往來相通，僅靠中央空調系統，萬一造成感染，後果不堪設想，被迫將封院十天，人員不准進出。
看孩子恢復的狀況非常好，而且，台北市和平醫院封院的情景，真叫人害怕──害怕封院之後，將被關在山洞坑道裡十天，因此，我特向院方申請提早出院，希望能多給些藥品，獲院方特准，於是，趕在封院的前一刻離開坑道口，在大雨滂沱中「逃」回家，唯一內心不安的是，來不及向連日照護的醫護人員，衷心地道聲：「謝謝！」
如今，孩子已完全恢復健康，重回學校上課。本來，「急性闌尾炎」不算是什麼大病，倘若發生在平時，實在不足以大驚小怪，但是，偏偏發生在金門縣立醫院因「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疫情封院的時候，還能獲得「國軍金門醫院」良好的照顧，幸運能保住一命，那份恩情，一家人時時在感念之中，甚至，那情那景，相信一輩子也永難忘懷。 2003.05.29.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