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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發表刊物 日期
蕃薯湯的滋味 浯江副刊 1991.06.26.
                                    蕃薯湯的滋味
  
    除夕,家家慶團圓,旅居在外的遊子,從空中、從海上,像倦鳥歸巢
般地紛紛趕回來。

    我們家也一樣,兄弟姊妹七人,有一半以上長年在台灣討生活,只有
過農曆年才放下工作,攜家帶眷趕回家團聚;除夕夜,一家大小圍在一
起,席開二桌,山珍海味,佳餚老酒,恣意地享受一個難得的團圓夜。
而今年,一家人團圓聚首,酒酣身熱之際,面對滿桌雞鴨魚肉,盤盤完
好如初,不由得感慨萬千!因為,小時候家裡窮,餐餐吃蕃薯,連除夕
夜都買不起豬肉,只能宰一隻自已養的土雞,到豆腐店買幾斤豆渣伴蕃
薯粉捏成金元寶,蒸熟之後,一群小蘿葡頭圍在煤油燈下爭食,而今,
環境改變了,平時餐餐可以吃到雞鴨魚肉,反而想喝碗香醇的蕃薯湯而
不可得,因此,我覺得除夕夜一家人團聚,該享用的不是雞鴨魚肉,應
該煮一鍋紅心蕃薯湯,因為,只有蕃薯湯才能喚回童年的記憶,重溫兒
時的情景!

    八二三砲戰前三年,我出生在金門島西北角臨海的一個小村落,門庭
外就是金廈灣,碧波萬頃,出入廈門港的舟楫相連,只可惜靠金門的這
一邊海淺灘闊,不利航行,幾百年來,村民靠插石養蚵,和在坡地上種
蕃薯,春播夏耘,秋收冬藏,過著躬耕自食的原始生活。記憶裡,從我
會爬上飯桌拿碗筷開始,餐餐都吃蕃薯,如果有什麼不一樣,只是煮法
和吃法不同罷了!

    蕃薯,是一種根莖類的植物,用壓條法繁殖,莖葉蔓藤繁茂,根部貯
存養份,形成塊狀,含有大量澱粉,可供人畜食用。同樣是蕃薯,品種
卻有別,有紅心的、黃心的、白心的、…。不過都性喜高溫潮濕,一般
於春末夏初壓條種植,到了秋末冬初就可採收了,薯塊有大有小,形狀
不一,大者約半公斤左右,每當盛產期,也正是秋高氣爽,陽光普照的
時候,耕稼人家將薯塊去皮後切成一片片,拿到山坡上曝曬,滿山遍野
白皚皚的蕃薯片,蔚為奇觀;大約要曝曬個三天才會完全乾涸,趁太陽
下山前趕緊一片片拾回,否則,被夜露濡濕薯片會變黑,只能供牲畜食
用了。曬乾之後的薯片一般都送到碾磨場,請人代工用牛拉著巨型石輪
碾碎,形成「蕃薯糊」,用缸或甕貯存,冬天熬一鍋蕃薯糊粥,熱騰騰
的,吃起來渾身暖烘烘的;也可以將薯塊去皮用「銅搓」製成蕃薯籤,
在屋頂平台或曬穀場曬乾,蕃薯籤湯清涼可口,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至於一般小薯塊,大都供牲畜食用,當然,選擇較嫩的小薯塊,洗淨之
後放在鍋裡煮,將水熬乾,剩下半膠狀緊貼鍋邊的薯塊,像蜜樣的芳香
可口,令人百吃不厭。

    金門不產米,蕃薯是居民主食,盛產期吃新鮮的,初春至夏末,這段
不產蕃薯的日子,只有吃儲存的「蕃薯糊」了,由於貯存不易,一個不
小心,龜蟲寅生,往往一鍋粥,上面漂著各種大大小小的龜蟲,小孩子
看了害怕不敢吃,大人們總是罵著:

    --吃蟲才會做人,五穀蟲是乾淨的!

    然後,趕緊用瓢子將漂浮在粥上的龜蟲括淨,再丟下一句:

    --你們真好命,想當年,在日本人手裡,那有五穀能放到生龜蟲!

    國軍退守金門之後,胡璉將軍為改善居民生活,鼓勵種高粱,以一斤
米兌換一斤高粱,高粱稈當柴火燒,興建酒廠釀酒,既解決居民主食和
燃料問題,減少自台省進口酒品,增加就業機會,真是一舉多得,因此
,百姓不再餐餐吃蕃薯,但是,很多人平常還是吃蕃薯,只有年節或初
二、十六犒軍拜拜,才有白米飯吃。所以,小時候,我們都盼望拜拜,
可以大快朵頤吃白米飯。

    唸小學時,國軍在明朝「人丁未滿百,京官三十六」的西洪村旁成立
陸軍第三士官學校,班上許多高個兒爭相報名,就是想「當兵吃米飯」
,每次他們放假回來,敘述一餐可以吃好幾鋁碗的白米飯,令班上幾個
沒有一支步槍高,俳佪在士校門外進不去的矮個子聽得垂涎三尺!記得
他們的描述是:頭一碗飯不能盛太滿,靜待開動命令一下,囫圇吞棗,
以最快的速度將頭一碗吃完,搶著去盛第二碗,而這個盛第二碗,還得
有點學問才行,因為,蹓蹓吃目睭,如果看飯桶的飯量夠多,則第二碗
不能盛太滿,以便有爭取第三碗的機會,否則,第二碗就得壓滿,然後
回座位上慢嚼細吞。職是之故,怪不得過去常聽到以「飯桶」罵人,今
天似乎已經成絕響了!

    雖然,國軍為金門帶來白米,卻也將許多居民的蕃薯田劃入軍事管制
區,構築工事碉堡,同時,砲戰期間,很多蕃薯田被砲彈炸得坑坑洞洞
,良田成廢墟,加諸耕牛沒有防空洞躲,非死即傷,百姓生活依然苦不
堪言。而我們家耕地本來就不多,何況在我之後又有五個不知好歹的弟
妹跟著來報到,個個張嘴嗷嗷待哺,平常,家庭收入,僅靠雙親種菜,
挑到三公里外的市鎮販售,而種菜除了澆水,更需要施肥,豬糞豬尿就
是最佳水肥來源,想多種菜,就要多養豬。雙親眼看我們兄弟姊妹一大
群,倍感責任加重,為了增加收入,種更多的菜,也多養了兩頭豬,種
菜澆水施肥是雙親的事,而養豬的飼料,就有待我們兄弟幫忙張羅,因
此,每當假日或放學回來,便和弟妹們提籃上山採野菜,或到田裡撿拾
別人遺棄的小蕃薯。

    一個冬日的午後,我和二弟提著籃子在曠田裡撿拾蕃薯,臨近一畝蕃
薯田,一個佝僂的老伯獨自吆喝著牛,將一壟壟的蕃薯地犁開,露出碩
實纍纍的蕃薯塊,老伯很親切地向我們招手:

    --囝仔!來幫忙撿蕃薯好嗎?撿完後我送給你們一籃蕃薯!

    原來,老伯的二個兒子相繼跑去當兵吃大米飯,留下他一個人獨自操
勞田間農事。

    太陽偏西,一個下午過去了,傍晚時分,老伯從田塍上堆積如山的蕃
薯塊裡,撿滿兩小籃又白又大的蕃薯塊送我們,兄弟倆高興得又跑又跳
提回家,豈料,一進門,母親看到我們撿回來的薯塊又白又大,和以前
的不一樣,二話不說,拿起棍子直往我們兄弟身上抽打,邊打邊罵:

    --細漢偷摘葫,大漢偷牽牛!

    只見亂棍像雨般的落在我們兄弟身上,皮肉疼痛之餘,我們哭了,母
親也哭了。我和弟弟睙眼相對,猜不透到底作錯什麼事挨打,哭了一陣
子之後,母親似乎愈想愈氣,又撿起丟在地上的棍子,亂棍再次像雨般
地落在我們兄弟身上:

    --好囝好七跎,歹囝不如無!窮無窮種,富無富栽,我希望你們將
來歹竹出好筍,想不到你們偷挖人家的蕃薯,快從實招來,到那裡偷挖
的,我好去向人家陪罪!

    天呀!原來母親認為別人採收完後的曠田裡,怎麼可能撿到又白又大
的蕃薯,莫非是偷懶,惡向膽邊生,幹起小偷來了,將來怎麼了得?經
我們說明原委後,母子三人相擁而泣,這是母親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
的一次。

    又有一次,頂著瑟瑟寒風,和弟弟縮著身子,同樣在曠田裡尋找別人
殘留的小薯塊回家餵豬,一塊地尋找過另一塊地,當我們路過一畝蕃薯
田時,遠遠地,一個壯漢吆喝著,催我們快離開,不能偷他們的蕃薯,
膽小的弟弟經他這麼一吆喝,嚇得拔腿就跑,邊跑還邊嚷著:

    --哥!快逃呀!不然回家會被打死!

    --不要跑!不要跑!我們又沒偷,為什麼要跑?

    那個壯漢看到弟弟拔腿就跑,認定我們已偷了他的蕃薯,說時遲,那
時快,像一陣風似的已追到我們身旁,一陣斥責之後,籃底一些如雞蛋
般大小撿來的小蕃薯被他強行倒走,我們提著空籃哭回家,母親不但沒
有責罵我們,反而安慰我們:

    --做任何事,只要對得起自已的良心,不要管別人用什麼眼光看我
們,讓別人欺侮沒關係,不能欺侮別人!

    的確,種菜還好,碰到下雨天可以不必澆水,而養豬就不同了,既使
是逢年過節,依舊是照常要餵食。記得那是農曆正月初九天公生,家家
戶戶敬天拜神,舞龍舞獅,鑼鼓喧天,鎗鈸聲不絕於耳,尤其是小孩子
,人人穿新衣,放煙火鞭炮,只有我們家,眼看著豬欄裡即將出售的豬
隻快沒飼料了,於是,和弟弟挽著籃子上山撿拾蕃薯,大概是夜裡下過
一場雨,許多埋在泥土裡的薯塊經雨水沖刷現形,我們輕易地檢滿一籃
蕃薯回家。回到村子裡,一群正在玩陀螺的小孩將我們攔下:

    --來,讓我們檢查一下,看是否有偷挖別人的蕃薯?

    只見大夥兒一擁而上,將籃子裡的蕃薯倒在地上,有的將籃子踢開,
有的將薯塊丟得老遠,然後一哄而散,留下我和弟弟在那兒撿拾散落一
地的蕃薯塊。回到家裡,母親沒有去找人興師問罪,她安慰我們:

    --舉頭三尺有神明,被別人欺侮沒關係,老天會補償我們!

    這些年來,我們兄弟姊妹,時時稟持母親的教誨,在茫茫人海中,歷
盡多少艱難險阻,但不論從公、從軍、經商、或習醫,個個刻骨銘心那
段撿拾蕃薯的慘淡歲月,忍辱奮勵前進,努力不懈!

    時光荏苒,歲月如矢,轉眼之間,童年時光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儘管
,小時候燒土窯烤蕃薯的情形在腦海仍歷歷如繪,然而,隨著教育普及
和環境變遷,農村人口大量外流,田園漸蕪,昔日處處薯浪翻風,以及
山坡上那一片片皚皚白雪般的曬薯片情景,只能在夢裡去追尋了。而每
次倦遊歸鄉,我最想吃的,不是雞鴨魚肉,而是一鍋紅心蕃薯湯,那香
醇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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