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浯江文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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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發表刊物 日期
又是蚵肥時節 中央副刊 1984.06.02.
                          又是蚵肥時節    

     寒冬過後,疾厲的東北季風漸漸遠颺,海上浪濤趨緩,加上春天雨
霧的滋潤,又是一年蚵肥的時候了。

  四月天,海島的金門正是煙雨濛濛的季節,天空總陰霾得像蒙著一
層吸滿墨汁的棉花絮。雨經常沒頭沒腦地落個不停,淅淅瀝瀝,白天落
著,晚上也落著;偶而雨歇了,白茫茫的大霧,彷彿是頂幔帳,無端地
從海上瀰漫過來,霎時,山野濛濛,樹影也濛濛,太陽就像害臊的大姑
娘不肯輕易露臉,到處是一片惱人的濕。這個當兒,養蚵人家大量採收
回來的肥蚵,自己吃不完,曬也曬不乾,只有擠向市場去拋售了。怪不
得這些日子,不時有一些挑著蚵桶,帶著磅秤的阿嫂,沿著街道挨家挨
戶地叫賣著:

  ——買蚵啦!又肥又鮮,煎蚵仔煎卡好!

  ——買蚵啦!自己養的,稱采〔隨便〕賣,很便宜!

  常常,賣蚵的阿嫂一來,家庭主婦便一窩蜂似地圍過去,爭著購買
又肥又便宜的大海蚵,一大杓一杓乳白色的大肥蚵從桶裡舀出來,沒多
久的工夫,一大桶的海蚵便賣光了,買賣皆歡,賣蚵的阿嫂尤其拿著錢
眉開眼笑地走了。

  我很喜歡吃海蚵,卻不喜歡看到賣蚵的阿嫂,因為,離家十多年,
每次看到那挑著蚵桶的身影,我知道又是蚵肥的時候了,忍不住要想起
留守在海邊蚵村的年邁雙親,海水退落了,他們仍捲起褲管,挑起竹籃
,走一千多公尺的蜿蜒泥濘小路,到泥沼及膝的蚵田裡採蚵;同時,也
每每令我想起昔日蚵村的情景,以及童年那段賣蚵的辛酸歲月。

  金門,以前據說和大陸緊緊相連在一起,後來不曉得是地層斷落,
或是海潮不斷侵蝕,日久天長,形成了一條海峽,金門遂成了一個海中
孤島,潮漲的時候,浪濤洶湧而至,在岸上捲起千堆雪,站在岸邊眺望
大陸,漫漫大海,故國河山僅剩一髮青山,一抹紫褐色的山巒影子在水
面上載沉載浮,那麼虛無縹緲。然而,潮退的時候,海水遠遠退落下去
,兩岸各露出一大片的泥灘和蚵田,站在太武山俯瞰下去,海峽長如一
條藍色的絲帶,讓人有一步即可跨過去的感覺。

  先祖本是對岸泉州府東門外土牆厝東坑鄉的望族,書香門第,叔侄
皆進士。明朝末年,吳三桂打開山海關的大門,清兵像洪濤般傾瀉南下
,慘酷無情地殺害漢人,為了保命,許多人紛紛向外逃難,先祖就是這
個時候搭乘舢舨隨波漂流到金門這個蕞爾小島上的,一面墾地耕種,一
面插石養蚵,二百多年的蓽路藍縷,始繁衍了一個農蚵兼利的小村。

  祖父共有五個兄弟,由於島上土地貧瘠,到處是一片滾滾黃沙,僅
能種蕃薯,碰到久旱不雨,蕃薯苗都枯萎了,收成不好,大家只有餓肚
子。因此,紛紛孤蓬萬里征,遠渡重洋到南洋去討生活,僅祖父留下來
繼承先祖的衣缽,守著一頭頭牛、一張犁、幾分蕃薯田和幾百條從內地
運來的蚵石,每天,或荷鋤牽牛上山種蕃薯,或挑籃下海採蚵,過著與
世無爭的太平生活。

  那一年,突然來了日本鬼子,矮小的個子,持著貼塊狗皮膏藥的白
旗,講話嘰哩哇啦,島上這些只會種蕃薯和養蚵的子民沒有人聽得懂,
可是,在步槍和武士刀的脅迫下,沒有人敢反抗,壯丁統統拉去當軍伕
。正值年輕力壯的祖父也不例外,白天,修機場、建碼頭;晚上,則拿
著一面銅鑼在海邊站崗。有一天晚上,祖父守在崗哨上,不巧,游擊隊
摸上來了,爬上日本憲兵隊的大樓,摸走了一個睡夢中的日本鬼子的人
頭,並且刺傷兩個,鬼子大怒,把祖父吊起來毒打,祖父幾度昏厥,鬼
子認為他準死無疑,大腳把他踢到海崖下。趁著黑夜,家人把他抬回來
,灌下一碗熱湯,想不到祖父命韌,又清醒過來,於是,趕緊僱了條小
船,全家漏夜直放廈門,搭上渡輪,經過南中國海,繞過麻六甲海峽,
三個月的海上顛簸,終於在伊落瓦底江畔上的緬甸仰光,一直逃到深山
裡,在一個鄉親經營的伐木場幫忙砍伐柚木。

  仰光是東南亞有名的米市。到了緬甸,不像在家鄉一年到頭只喝蕃
薯湯了,雪白的大米飯吃進肚子裡,彷彿吃了人參大補湯那樣的渾身是
勁,連續揮上幾個小時的斧鉞也不覺得餓,也不覺得緊,不像在家鄉喝
飽一肚子的蕃薯湯,還等不及走到工地,肚子裡便咕嚕直叫,雙腳痠軟
,渾身乏力。

  可是,像飄萍般客居異邦,經年累月生活在濕熱的叢林莽原之中,
舉頭不見天日,除了幫人搬運柚木的大象頗為友善外,其他的步步驚魂
,命在旦夕,到處是被咬一口即可喪命的毒蛇,和可以一口把人活吞的
猛獸、鱷魚。就算幸運之神垂愛有加,永不碰上致命的毒蛇猛獸,可是
、瘧蚊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叮咬上一口,瘧疾發作起來倒在地上發抖
,那是家常便飯,不足以大驚小怪的事情。

  人在海外,心繫故園,雖然,緬人慵懶,勤奮的華僑都發了財。可
是,每當午夜夢迴,祖父的腦海裡便又浮現如畫的故鄉,那紅磚瓦厝前
,無論旭日東昇乃至黃昏夕照,庭前那湛藍的大海,悠遊的白雲。尤其
,最令祖父椎心刺骨、魂牽夢縈的,就是故園的蚵田,儘管仰光的大米
吃得飽,但是,沒有鮮蚵,大米飯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日夜祈盼著能早一天消滅鬼子好返鄉,雖然,故鄉的蕃薯田仍種
不出大米,可是,只是有海蚵,喝著蕃薯湯他也甘心。

  在叢林中,祈盼的日子,就像沼澤裡懶洋洋的鱷魚慢慢地爬行著。

  終於,多行不義必自斃,鬼子挨了兩顆原子彈,宣布無條件投降。
祖父收拾行囊,帶著家人,歷盡千山萬水,回到日夜企盼的故土家園,
紅磚瓦厝前依舊白雲悠悠,大海仍是碧波蕩漾,等不及潮水完全退落,
他已奔向蚵田,立佇在蚵石上,任鹹腥味的海風吹拂,任浪花濺濕了衣
裳,心裡卻盪漾著說不出的滿足。畢竟,歷盡千山萬水,又能佇立在自
己的蚵田上,那番心情,就像蚵石上如花朵般綻放著的蚵苗,那麼美麗

  祖父回到故園後,每當潮水退落時,他便帶著鋤頭和鐵錐,將那些
不堪浪濤沖擊而東倒西歪的蚵石逐一扶正,又重拾往昔那種耕種和養蚵
的悠閑歲月。

  可是,不幸的事情又發生了,赤禍從北南流,神州沉淪,在一個夜
黑風高的晚上,兩萬多個赤色敵人乘著數以百計的帆船,偷偷地渡海而
來,還沒有靠岸,在海灘的蚵田上被國軍發現了,一場地動天驚的戰爭
就這樣幹了起來,機關槍、手榴彈像雨一般地落在帆船上,第二天,飛
機又臨空炸射,鏖戰幾晝夜之後,海水都染紅了,來犯的赤色敵人,不
是被殺便是被俘,片甲不留地消滅掉了。然而,蚵田卻遭了池魚之殃,
泰半蚵石都炸得粉碎。還好,村民們沒有人感到惋惜,反而深深慶幸,
幾百年來,蚵石默默地奉獻自己,供給子民無窮的生命泉源,大難來時
,又扮演起守護神的角色,使聖島逃過一場千古不復的浩劫。

  和拓荒的先民一樣,只要海潮退落下去,村民們便紛紛將可以長蚵
的石頭扛到海灘的蚵田裡,一排排,一行行地羅列著。立夏時分,石頭
上便綻放出朵朵蚵苗,此後,村民又有採收不完的鮮蚵了。

  海蚵,就是牡蠣,是淺海礁岩上一種貝殼類的軟體生物,質鮮味美
,極富營養價值。每年初夏,海蚵成熟的孢子,隨著波濤四處漂流,碰
到礁岩便附著上去,經過兩季的成長,蚵殼已長大了,可是,冬天東北
季風凜冽,浪高水渾,蚵肉其瘦無比,還是得過了寒冬,海上風浪趨緩
,加上春天雨霧的滋潤,海蚵方始長又大又肥。

  每當蚵肥的時候,蚵村裡家家戶戶忙著採蚵,只要海潮一退落,男
女老幼紛紛挑起竹籃,成群結隊地到蚵田裡將蚵從石條上鏟下來,洗淨
污泥後挑回家中,倒在一張有槽的方型木桌上,全家大小圍攏過來,人
手一把蚵刀,熟練地撬開蚵殼,把蚵肉從殼中一一撥出。往往一家人圍
著剝蚵,一邊剝著,也一邊談天說笑,或播放張唱片,讓歌仔戲咚咚鏘
鏘的歌聲四處飄盪,其樂融融,其喜洋洋!蚵村簷前屋後,到處是一堆
堆忙著剝蚵的人們。

  從前,蚵村裡盛產的海蚵和蕃薯一樣,自產自食,既沒有人買,也
沒有人賣,因為家家戶戶或多或少都有蚵田。每當海蚵生產過剩的時候
,有些曬乾儲存,有些醃製成蚵醬,不產蚵的季節,就不虞匱乏有海蚵
吃了。國軍駐守金門後,島上駐紮了許多沒有養蚵的阿兵哥,一些地方
慢慢形成市場,才開始有人賣蚵和買蚵,而且,一夜之間,蚵成了搶手
貨,價錢節節上升。

  父母親自幼生長在蚵村,論種蕃薯和養蚵,村子裡找不出幾個人可
以相媲美的,可是,他們不擅於跟人論斤計兩,更羞赮於和人討價還價
,賣海蚵,不像別人挑著蚵桶沿街叫賣,或把蚵桶擺在市場待價而沽,
而是老遠的把蚵挑到鎮上,販給一家雜貨店,老闆說多少斤,就算多少
斤,說每斤多少錢,就算多少錢,因此,同樣一擔海蚵,售價往往不及
人家的一半。

  雖然如此,可是,每次父親賣蚵回來,總會買些麵粉和麵線之類的
食物回來,便可以不必餐餐吃那惱人的蕃薯湯了。有了海蚵賣,生活慢
慢獲得改善,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我唸小學
四年級的那年,父親莫名其妙地罹患一種怪病,一雙腳又腫又爛,寸步
難行,每天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母親原本體弱多病,又得照顧幾個嗷
嗷待哺的弟妹,因此,家裡沒有人上山種蕃薯,也沒有人下海採蚵,一
時生活陷入絕境。我丟下書包不去學校上課了,準備留在家裡幫忙,可
是,母親說好說歹都不肯讓我輟學,她認為,反正我每天都要到鎮上去
唸書,因此,她願意下海採蚵,然後,每天我上學時,用一根小扁擔,
一頭掛著書包,一頭掛著蚵桶,把蚵帶到鎮上的雜貨店,放學後再去結
帳,順便把蚵桶帶回來,這樣,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照著母親的意思,每天,挑著書包和蚵去上學,蚵村到鎮上兩公
里多的路上,肩膀痠了,我放下擔子休息,一次又一次地休息,才把蚵
送到雜貨店,放學後,我提著空桶蹦蹦跳跳回家,幾個銅板在口袋裡叮
叮咚咚響。

  有一次,天氣冷,我縮著頭,挑著擔子頂著風隙前進,走著走著,
一步不小心,踢到一塊石頭,整個人趴倒在地,久久之後,才覺得膝蓋
頭一陣痠痛,趕緊爬起身來,發現蚵桶倒了,一桶鮮蚵像潑出去似的撒
滿一地,撿起蚵桶之後,我哭了。然而,我不是為跌傷膝蓋而哭,而是
,海蚵是我們家唯一能賣錢的東西,母親每天起得比太陽還早,從海裡
把蚵採回來,又把蚵肉從殼中一一撥出,好不容易才弄出來的這麼一桶
蚵,竟因為我一步不小心而傾倒在地,摻有大量砂土的海蚵,鐵定沒有
人買了。我提著空桶一路哭回家,心想一定會受到嚴厲的責備。豈料,
母親噙著淚水,用手拭去我臉上的淚痕,安慰我:「沒關係,跌倒了爬
起來!」一直到今天,在人生的旅途上,每當我遇到挫折,腦際裡便浮
昇起母親那慈祥的容顏。

  漸漸地,弟弟也長大了,上學途中,有時,我們各自背著書包,然
後合力抬著一擔蚵,就這樣,一面賣蚵,一面上學,一年又一年,直到
國中畢業到更遠的城裡唸高中,賣蚵的擔子由弟弟接過去,我才脫離賣
蚵的行列。

  十多年來,為了求學和就業,長年漂泊在外,不曾再為家裡的養蚵
分擔過一分心力,偶爾回去,母親知道我喜歡吃海蚵,總像在招待客人
似的,煎一大盤海蚵煎,看著我吃完它。而每一次,當我凝視老人家蒼
然的容顏,如霜的雙鬢,和那結滿厚繭的雙手,內心便像針砭般痛楚,
因為,用盡各種方法,就是無法說服老人家搬離這個偏僻的蚵村。言談
之間,老人家總流露出萬般無奈的眼神,從前,他怕我們兄弟長大後每
個人分不到幾條蚵石,將來怎麼過生活﹖而節衣縮食,只要有人出售蚵
田,甚至不惜借貸把它買下來,到今天,加上政府補助養殖的竹蚵和塑
膠蚵,每年都有採收不完的海蚵,可是,五個兄弟一個個地長大,也一
個接一個地離開蚵村在外成長立業,剩下最小的么弟,眼看著高中畢業
後留也留不住了。目前,老人家擔憂的是,一輩子開拓出來的產業,誰
來繼承﹖

  是的!雙親已垂垂老矣,他們辛勤一輩子開拓出來的產業,誰來繼
承﹖為人子女,每次面對這個問題,無不黯然神傷,低迴不已!然而,
這是一個歷史演進的問題,人類追求更美好的明天所必然的結果,時至
今日,種蕃薯和養蚵維生的古老生活形態,逐漸的沒落,自然有其客觀
的因素存在,不必眷戀,也不必惋惜。只是,離開蚵村十多年,每次看
到挑著蚵桶的身影,我知道又是蚵肥的時候了,忍不住地又想起留在海
邊蚵村的年邁雙親,海水退落了,他們還捲起褲管挑起竹籃,走一千多
公尺的蜿蜒泥灘小路,到泥沼及膝的蚵田裡採蚵。同時,也每每令我想
起昔日的蚵村情景,以及童年那一段賣蚵的辛酸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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