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憶往》
「白線」的故事
／林怡種
近年來，在金門開車的上班族，同樣一段路，走起來要比以往多花幾分鐘，而且，每個月也要多花一些汽油錢；因為，重要的交通路口，都已裝置紅綠燈，開車上路「綠燈行、紅燈停」，等紅燈不能熄火，除了要花費時間，更要耗費汽油！
金門島幅員狹小，地形崎嶇多陵地，早年為因應軍事需求，闢有主幹道路，也有戰備道。因此，島上道路多、密度高，縱橫相連、往來四通八達，然因缺乏完整規劃，且路面狹窄、高低起伏又多彎。雖然，車輛不算太多，可是，開車上路務必小心慢行，否則，稍為不留神，很容易發生交通事故。
回憶過去，軍管時代的戰地金門，道路上行駛的車輛以軍車居多，為避免暴露軍事行動、或行軍目標，路旁廣植木麻黃樹，形成綠色隧道作掩護。當時，在炮火下民不聊生，況且，國內一般家庭也買不起汽車，所以，島上的民間私家轎車，可謂是鳳毛麟角，做生意的商家或公教人員，省吃儉用節餘能買部機車代步，已經夠拉風了。
事實上，戰地政務體制下，金門防衛部司令官一句話就是命令，頒行很多「單行法規」。諸如：曾有機車騎士肇禍，為避免車禍發生，司令官下令機車管制進口，而且，父子或兄弟不得共用一部機車。需要機車代步的人，得找到一張淘汰的機車大牌，才能據以報廢，獲准自台灣進口一部新的機車，因需求者眾，淘汰的機車大牌喊價節節高漲，曾飆漲到一張五萬多元，比買一部新機車還昂貴。
同樣的，島上的計程車也限量管制進口，全島限量二百輛，依然是要淘汰一部舊車，才能進口一部新車。所以，一張計程車牌照，曾飆漲到一百八十幾萬元，足足可以買好幾輛新車！由此可以管窺炮火下的戰地金門，車輛是多麼的稀少珍貴！
或許，戰地民窮財困，路上車輛稀少，加諸全島嚴格實施燈火管制，家戶燈光嚴禁外洩，汽機車頭前燈，上半部也要塗上黑漆。也因此，道路交通路口，沒有必要裝置紅綠燈號誌，普遍在交叉路口劃上一條白線，戰地司令官下令無分軍民，人人遵行「白線前停車再開」，違者依法處罰九百元。
值得說明的是，九百元的罰款，是一般委任公務員月薪的三分之一，足以在單位伙團搭二個半月的全伙；除此之外，不得累犯，凡被記錄違規兩次以上，依法吊銷駕照，不得再騎車上路，目的是為地區整體行車安全，所採取的權宜措施。
■白線未停車，警察打人
那一年，我在金門縣政府附屬單位當約僱助理員，月薪二千三百二十元，扣除伙食費三百元，以及理頭髮和紅、白帖子等雜支，平日儉腸勒肚、省吃節用，好不容易存款簿出現五位數字，心裡渴望著如果能有一部機車，可以不必住在單位的宿舍，下班能天天回家，晨昏幫忙田間農事，增加額外收入。但是，全部的結餘存款，連半張機車牌照都買不起，更別說買機車了。
由於軍管體制下特有的「機車管制進口」單行法規，無法滿足民眾需求，但是，當官的普遍死愛面子，沒人願「朝令夕改」自打嘴巴，畢竟，下令管制的司令官高升走人，接任的是學弟，也是直屬部下，長官的命令豈能違抗，只能「蕭規曹隨」，後來，才逐步檢討放寬「管制」政策，先是舉辦三次公開抽籤，再進而准予五十西西以下排氣量的機車進口。
因此，有機車商引進一款四十九西西的「蘭蒂」輕型機車，每部新車含辦牌照交車二萬元有找，頓時島上風起雲湧，大家爭著搶購，路上到處可見「蘭蒂」的芳蹤，所謂「輸人毋輸陣，輸陣歹看面」，我也跟著流行的腳步走，馬上從郵局領出存款現金，到車店排隊訂貨，經過一個多月的苦苦等候，很幸運地，在農曆新年前「蘭蒂」機車終於來了，騎車上路上、下班真方便，享受追逐風的快感，舒服極了。
有一天，單位裡臨時有事，傍晚耽擱了一個多鐘頭才回家；隆冬時節，晝短夜長，夜似乎來得特別早，太陽一下山，黑幕立即籠罩下來，我戴好安全帽，發動引擎，打開車燈，小心翼翼地騎車上路。
頂著寒風，我握緊油門，讓車燈劃破黝黑的路面前進，車到「八二三炮戰勝利紀念碑」圓環白線前，但見四野一片漆黑，只有風在木麻黃樹梢咻咻作響，憑添無限蕭瑟與恐怖。我把油門轉回到底，速度減到最慢，讓車輪滑行到白線前，左腳踩地之後，旋即加足油門起步繼續前進。因鵲山四周是廣袤無邊的木麻黃樹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荒郊野外杳無人煙；而且，四方又無來車，何必停車多逗留喝西北風呢？
然而，正當我加油起步的當兒，路旁樹叢裡突然響起刺耳的哨音，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手電筒強光打在我的臉上，眼睛幾乎睜不開，待驚魂甫定，才看清楚是一個警察，喝令我立即把車子熄火、關掉車燈，大步走到身邊時，伸手在我面前：
──把駕照和行照給我。
說真的！生平第一次夜間被警察攔檢，我被嚇呆了，頓時手足無措，待我從口袋取出皮夾，找到證照，警察即大聲朗讀我的名字和車號後，並立即關掉手電筒。緊接著，「八二三紀念碑」後面隨即傳出吆喝聲：
──趕快來簽名！
我把車子在路旁停好，摸黑慢慢走到紀念碑後面，另一個警察用小手電筒指著一本紅單上的空欄，喝令我快簽名；我接過紅單，希望看看上面寫些什麼，正因遠遠地又有車燈逐漸靠近，又是一條「大魚」即將入網，員警為了趕快關掉手電筒，才不會被來車發現有警察埋伏執行交通稽查。此時，喝令我快簽名的警察，聽到我要求先看看紅單寫什麼，不由得火冒三丈，竟大聲咆哮起來：
──看什麼？反正就是白線未停車，還囉嗦什麼？
──好歹也要讓我看清楚，否則，萬一上面寫著要槍斃，豈不是死得太冤枉了嗎？
──汝娘ㄟ！猴死囝仔，汝是不是甲天借膽，敢對我講這款話！
或許，姓呂的員警，看我沒有立即簽名，還敢頂嘴，真的氣炸了，怒目齜牙瞪著我咆哮，口水噴滿我的臉龐，發出一陣陣的酒臭！還未等我掏出手帕拭淨，員警愈罵愈起勁，並順手用力把我推倒在地，正欲補踹一腳的當兒，被躲在路旁樹叢吹哨的兩個警察給架住，迅速推進一部白色的救護休旅車，朝金沙的方向揚長而去！
我掉頭迴車回到單位裡，撥「裕民」電話向警局值日官報案申訴，隔天，一位黃姓的督察前來了解，只淡淡的問了幾句，說會進行調查，可是，在軍政一元化領導「官官相護」的年代，那樣的投訴，仿如一塊石頭丟進大海，結果杳無音訊，一點都不令人感到意外！
後記：十幾二十年之後，我轉職報社當編輯主任，主編「言論廣場」版，曾拆閱一封投書，內容是一位曾在金門幹過警員的旅台男子，自稱返回金門時深夜駕車遇交警臨檢，被帶回警所扣上手銬，自認被執勤員警凌辱，心有未甘撰文向報社投訴；而署名的投書者，正是當年那位酒後執行「白線未停車」攔檢勤務，喝令我趕快簽名，出手把我推倒在地，被同僚押進救護車逃之夭夭的員警！
依照「投書處理原則」，我向警所查證，原係酒後駕車，被交警臨檢酒測超過標準甚多，依法要開單處罰，竟不服取締，涉嫌妨礙公務，交警並無執法不當，雖是該警所的老前輩，但交警也愛莫能助，只能依法「公事公辦」。因此，對於不實的指控投書，最後的命運是──丟進垃圾桶。
■ 白線未停車罰款 等不到收據
兩年後，又是一個寒冬的夜晚，在島上夜間十點實施宵禁前，我騎著「蘭蒂」機車，路過金沙鎮公所前的丁字路口，再次被埋伏在行道樹裡的警察，以「白線未停車」吹哨攔下開罰單。
其實，那是天大的冤枉，絕對是認定上的問題，如果套用形容詞，那叫「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辯」！
本來，我的身材並不矮，算是「堂堂五尺以上的男子漢」，理應騎野狠重型機車，才能顯出男性的豪邁。然而，因重型機車管制進口，要報廢一部舊車，才能進口一部新車，一張牌照喊價五萬多元，連同新車要超過十萬元，對一個月薪二千三百多元的約聘僱人員來說，那是天文數字，礙於現實，只能買輕型的機車。
但是，一個大男生騎著「袖珍」型的機車，身體要扭曲、腳不能伸直。換言之，規定白線前停車，必須左腳著地察看沒有來車，才能再起步通行，而我確實是減速停車，也依規定左腳著地，再起步前行，可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裡，警察躲在樹叢裡，沒有拍照做依據，僅憑他們自由心證認定，何況，暗夜騎士孤獨一人，警察是二、三人一組，假如他們硬要「趕淡水魚落鹹水網」，能辯得過他們嗎？搞不好「妨害公務」的大帽子一扣，那才叫「百口莫辯」！
事實上，那天晚上，我確實是遵守「白線前停車再開」的規定，只是寒風怒吼，四野無人，並沒有停車很久，就像打籃球，許多犯規動作，悉由裁判哨音認定，因此，當警察的哨音響起，暗忖大勢不妙，但心裡卻很不服氣，當警察要我在紅單上簽名時，心裡很不爽地問：
──我有停車呀！怎麼寫白線未停車？
──但你沒停穩，沒有停穩，就是視同未停車！
這時，一位年長的警察走近，我認得他是所長，又補上一句：
──攏是為你們好啦，要不然天氣這麼冷，我們也不願在這裡吹西北風，下次記得停穩一點，簽個名，到所裡去辦個手續！
我真的搞不懂，騎車違規被開罰單，是持紅單到監理所繳納罰款，為何三更半夜，還要進在鎮公所旁的警察所辦手續，禁不住員警的催促，我進了警察所，承辦人說：
──本來，白線未停車是罰九百元，還要登記一次違規，累積滿兩次違規，就要吊銷駕照。如果現在繳罰款，只繳六百元，而且，可免登記一次違規！
──但是，我身上沒有六百元現金！
──這樣好啦！特准你明天來補繳！
我心裡明白，「兩害相權取其輕」，既然紅單上已簽名，除非動用特殊關係，否則，無法抽單，屆時不但要多繳三百元，還要被登記一次違規，何苦來哉？
隔天，我依約前往警察所，繳交六百元罰款，承辦人費了一番工夫，從一大疊被吊扣的駕照裡面，好不容易才找出我的駕照，在「一手交錢，一手還照」銀貨兩訖之後。承辦人告訴我：
──因開收據的人，今天正巧休假不在，所以，收據改天會補送到你家裡！
然而，迄今快三十年了，我還等不到那一張收據，而且，很多同事和朋友，皆與我一樣，也曾遇到類似的情形。
■ 白線停車，救了我一命
有一天晚上，我很晚才下班，騎車從新市復興路欲右轉往黃海路，適時在白線前停車，左右察看有無來車，正準備起步前行的時候，發覺從迎賓館的方向，有車燈急速狂飆而下，正準備瞧個仔細的當兒，說時遲、那時快，只一眨眼的工夫，一部小貨車像一陣風似的從眼前飛過，車斗上還站著幾個年輕人在唱歌，想必是剛喝完喜宴，酒精在司機的體內澎湃作怪的結果！
我確實被嚇了一大跳，當時，如果地上沒有劃那一條「白線」，而我也沒有依規定停車察看再開，勢必被撞個正著，後果真不敢想像！因此，我寫了一篇六、七百字的短文投到「正氣副刊」，很快獲刊登，題為「白線救了我一命」，還被警局剪下，引為村里民大會宣導資料，說明白線停車很麻煩，但在沒有「紅綠燈」的情況下，卻是維護交通安全的保命符！2004.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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