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孩子
──《憶往情深》系列之四
2012/3/1
作者:林怡種
小時候,家的大門外是海──碧波萬頃的金廈灣;每天推開柴扉,映入眼簾的是潮起潮落、沙鷗飛翔,以及對岸故國河山的層巒疊影。
海裡有魚、有蝦、有螃蟹;也有蚶和蚵,以及許多的奇型怪狀的貝類,讓海邊的子民,在潮來潮往間際,有取之不盡、享之不竭的資源。
先祖是泉州府東門外的望族,書香門第,曾經營商貿遠及中東一帶,曾娶回一房波斯媳婦。明朝嘉靖年間,波斯媳婦蕃衍的新生代,資賦異稟,善於為文,並受其母之熏陶,思想前衛,大力倡導破除封建特權和宿命思想,鼓吹不能再重農抑商,宜全面發展經濟,才能改善民生,因此,被朝廷扣上謀反罪名,足以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於是,大部份族裔逃往南安山區,隱姓埋名避禍,自認是林家的子孫,將雙木「林」,改為木子「李」(目前泉州還有林李同宗祖厝);部份則乘桴於海,隨波逐流南下逃到浯洲本島登陸,一面墾荒種蕃薯,一面在海灘插石養蚵過生活,因此,避居海中孤島金門的林家,廳堂依然高掛「瀛洲傳芳」的燈號,蕃衍子孫。
歲月不斷更迭演進,明朝覆亡之後,愛新覺羅氏入主中原,華夏子民渡過二百九十八年異族統治的日子,幸孫中山先生起義革命推翻滿清,建立中華民國。在這三百多個寒暑裡,流露在金門島的子民,大部份的男丁相招逗陣「落番」到南洋群島討生活,賺錢寄回俸養親人,留在島上的老弱婦孺,過著原始的農耕與魚牧生活。
什麼是原始的農耕與魚牧生活呢?簡單的說,就是以人力和獸力耕種的農業,沒有耕耘機、沒有農藥和化學肥料,只以牛或馬拉犁耕田,以人、畜糞便當肥料,用手捕捉害蟲,沒有抽水機灌溉,靠老天風調雨順滋潤禾苗,才能使作物成長開花抽穗結果,唯有田裡的作物有收成,農民才不會餓肚子。
其次,所謂的「原始捕魚」,就是搬石頭在海灘依著礁岩,圍成一個半圓型籬笆狀的「滬」,開口向岸邊,海水漲潮時,魚、蝦或蟳蟹隨著海潮游走覓食;退潮時部份魚、蟹滯留「石滬」裡,這個時候,村民背起竹簍,相互吆喝到「石滬」抓魚捕蝦。
以前,大海藏無盡,人們沒有先進的魚網或捕魚技術,海裡的魚類資源十分豐富,居民用石頭隨便圍個「滬」,退潮時就有許多滯留的魚蝦與螃蟹可抓捉。再不然,種植竺麻剝皮,取其纖維結線編織魚網,只要在海灘佈置簡易的定置網,或佈網牽罟,村民均能抓得滿簍魚蝦或螃蟹而歸。
記得孩提時候,家門口是海,我們一群海邊的孩子,常常結伴到海邊嬉戲,跣足於潮汐之間,但見魚蝦活繃亂跳,不需用魚網,徒手都能抓到魚。再不然,以雙手泥灘隨便一摸,即能摸到蚶、採到貝;甚至,在退潮的泥灘行走,也能踩到螃蟹,或是被譽為活化石的──鱟。
唸高中時,為了打工賺學費,曾幫人扛網下海捕魚,那是一種淺灘定置網,每張網約一公尺高、十公尺長,每隔一公尺用一支竹竿張著,通常是每人出十張網,一組人共有一百多張網,在海水退潮時一起下海,一張接一張連結插在泥灘,比照「石滬」一樣,形成一個開口向岸的半圓型定置網,海水漲潮時,魚蝦螃蟹隨潮水四處悠游覓食,退潮時進入滬形網內,海水退乾後,滯留網底泥灘上的魚蟹,就等著被抓進魚簍。
金門的淺灘海域有許多天然的礁岩,也有許多居民插石養蚵,以致海潮之中饒富藻類與微生物,成為魚群覓食的溫床,吸引鯔魚、黃赤、鱸魚、馬加魚、烏賊、小管、油呃仔(臭肚),以及沙魚、魟魚等等魚群棲息迴游。因此,我們下海布定置網,捕獲最多的就是鯔魚,其次是黃赤、鱸魚,以及一些季節性迴游魚類。
至於一年四季常在的油呃仔(臭肚)嘛!因淺海的油呃仔,屬於體型瘦小無肉的魚種,習於棲息礁岩或蚵石縫隙,除了不易用網捕捉,且沒有什麼經濟價值,更討懨的是,捕捉時若不小心被其背、腹、胸或臀鰭上的毒刺螫到,毒液進入體內,產生一陣又一陣的刺痛,比被針砭到還難受,所以,漁民常常懶得動手捕捉,除非是比較大尾的,才會被抓進魚簍裡,其餘的,放任其自生自滅。
上天造物,各有巧妙,各種動、植物都與生俱來擁有天然保護色、或自衛的本能,海中的游魚,自是不能例外。在淺灘的魚類之中,也有許多魚類是討海人的公敵,依漁民的順口遛為:「一魟、二虎、三沙毛(鰻鯰)、四斑午,油呃仔無上算,刺到娓娓鑽!(也有「油呃仔無上名,刺到叫阿娘」之俗諺)」
準此而言,淺灘最毒的魚種,首推魟魚,因其尾部有一根大毒刺,若不慎被刺中,毒液進入體內流竄會產生劇烈疼痛,足以讓人痛不欲生,若未能及時送醫解毒,嚴重時會引起全身麻痺,甚至會休克喪命。以前醫藥不發達,被魟魚螯死的情事時有所聞。甚至,當前交通發達、醫藥普及,被稱為「鱷魚先生」的澳洲捕鱷專家厄文,是Discovery動物星球頻道著名的節目主持人,幽默風趣,深受觀眾喜愛,二OO六年在昆士蘭外海的大堡礁潛水拍攝紀錄片,被魟魚螯到胸部,雖立即電召救護人員以直昇機趕到,仍搶救不及一嗚呼,其毒性可見一斑!
其次,金門沿岸海魚毒性排行第二的是「虎魚」,因其鰭伸張開來張牙舞爪,像極了一頭兇猛的老虎,因而得名,但其身上有艷麗的天使斑紋,在水中悠遊煞是美麗,有「最漂亮的觀賞海魚」之美譽,可是,其亮麗的外衣裡,背鰭、胸鰭和腹鰭各隱藏著致命的毒針,不但非常銳利,且含有神經毒或溶血性劇毒,不小心被刺到會有劇痛,且有發燒、抽搐、休克等現象
再者,排行第三的是「沙毛」,狀似土虱,口鼻左右有兩對鼻鬚,全身無鱗,並有滑溜溜的粘液,不易被人手抓握,最可怕的是背鰭及胸鰭均有毒刺,所分泌的毒液含有神經毒和溶血性劇毒,不幸被刺到,刺傷部位立刻紅腫,引起長達二、三天的抽痛、痙攣及痲痺等症狀,甚至引起破傷風,是一種非常危險的魚類。尤其,沙毛性喜成群結隊,有時成群入網,讓人望而膽顫心驚,不敢動手混水摸魚。
記得有一次,我不小心觸摸到一條小沙毛,鋒利的毒針螫刺手掌心,除了鮮血直流,傷口立即腫脹,手掌開始抽痛,並迅速痛入心扉,沒多久的工夫,整隻手頓覺痲痺,有經驗的老漁民見狀,馬上拉起我的手掌,用力吮吸傷口血水,希望趕快把毒液吸出,避免擴散到全身,同時,有人撕下汗衫,以布條綁住我的上手臂,目的是減抑毒液向身擴散,並攙扶我快步回家。當時,生長在窮鄉僻壤的鄉下,對外交通不便,醫院遠在太武山的另一邊,並沒有立即送醫院打解毒針,只好忍痛挨過三天,紅腫的手掌才慢慢恢復觸覺。
毒性排行老四的是「斑午魚」,俗稱「花身雞魚」,其背鰭、腹鰭和腮蓋都有利刺,徒手捕捉時,很容易被螫傷流血,唯毒性較小,肉質鮮美甘甜,售價頗高,為磯釣客所喜愛。
至於毒性敬陪末座,所謂「無上算,刺到娓娓鑽」的油呃仔,就是磯釣客所稱的「臭肚魚」,身形圓扁、無鱗,棲息於岩礁四周迴游,以藻類為食,背鰭、腹鰭、胸鰭、臀鰭都有刺,能分泌毒液,被刺到會產生劇痛!
此外,淺灘常棲息青腳蟹、三目蟹和紅蟳。其中,以青腳蟹產量最多,體積也較大,藍色的是公蟹、綠色的為母蟹,特別是「秋風起,蝦蟹肥」,每年的秋高氣爽時節,正是吃螃蟹的好時機,無論是用「清蒸」、或「生炒」,均極具美味可口,足令老饕垂涎不已!其次,紅蟳產量較少,價錢卻較高貴,亦常落入定置網,成為盤中佳肴!
金門島西側濱海的村落海灘,通常會有一、二組以上的定置網,每逢大潮期間都會下海佈網,因為,定置網所圍捕的魚、蝦、螃蟹,除了蝦、蟹會隱身泥沼之中,不易被察覺,甚至,部分魚類如竹甲魚、鰻魚、比目魚等等,碰觸到魚網,也會立即隱身泥沼中,除非用手觸摸、或用腳踼到,才會被人們發覺,否則,也不易被人捉到。
因此,佈網的漁民,對所圍捕到的魚蝦,散布在泥灘,無法全數察覺捕抓,於是,有很多村民會跟在漁民之後,撿拾被遺漏的魚、蝦、螃蟹。換句話說,只要海灘有人佈定置網,村夫村婦皆背著魚簍下海,人人有魚蝦螃蟹可捉,家家笑呵呵!
一般而言,漁民共同下海布定置網捕捉到魚蟹,以販售賣錢為前提,沒人要買的小魚,則均分享用,因為,我沒有俱備魚網,屬於出力打工性質,分配魚貨照算一份,而每月結帳分錢,只能到分二分之一,因此,一個暑假打工,足以繳交一學期的註冊費,甚至,還可買一套新的制服。
其實,大海藏無盡,家門口的海灘,除了魚蝦、螃蟹之外,最大的經濟海產是石蚵。幾百年來,拓荒的先民,每當海水退潮的時候,以石條插在海邊的泥灘,一排排、一行行整齊地羅列著,每年初夏時分,成熟的海蚵孢子隨著波漂流附著於石條上;立夏時分,石條上便綻放出朵朵蚵苗,立冬之後,便有鮮蚵可採收,若經春天雨霧滋潤,海蚵更是肥碩豐腴,美味可口。
石蚵,就是牡蠣,閩南人稱為蚵仔或青蚵,是海灘附著礁石的貝殼類軟體生物,極富營養價值,無論是料理成海蚵煎、炸成蚵餅、佐料煮湯,或曬乾包肉粽,均是質鮮味美、滋補保健的佳餚,令人百吃不懨!
因此,每當蚵肥的季節,海邊的村落家家戶戶忙著採蚵,只要海水退潮,男女老幼紛紛挑起竹籃到蚵田裡,將蚵殼從石條上鏟下,洗淨污泥後挑回家中,倒在木桌上,全家大小圍攏過來,人手一把蚵刀,熟練地撬開蚵殼,把蚵肉從殼中一一撥出。往往一家人圍著剝蚵,也一邊談天說笑,或播放張唱片,讓歌仔戲咚咚嗆嗆的歌聲四處飄盪,蚵村簷前屋後,到處是忙著剝蚵的人群,其樂融融、其喜洋洋!
由於島上駐防十萬大軍,部隊是市場最大的消費群,軍中伙食團採買,海蚵需求量大,以致常常供不應求;同時,官兵休假外出品嚐地方風味小吃,無論是蚵仔煎、蚵仔麵線、蚵仔粥、蚵嗲、蚵羹、蚵仔酥等,皆是阿兵哥的最愛,因此,海蚵需求日益增加,售價自然節節高升,所創造的經濟效益,有效改善農村生活,居功厥偉。
其次,泥灘裡還蘊藏著許多不同的海螺與貝類,以赤嘴蛤和血蚶較多,也較具經濟價值。其中,赤嘴蛤殼薄,生長在較深的泥沙裡,只要有泥沙的地方,就有牠的蹤跡,不管有沒有經驗,隨便在海灘泥沙挖揭,都能有所收穫,但大致上只適合煮湯,售價便宜。
而血蚶外殼較厚,紋路呈向外放射狀,用沸騰的開水澆燙,兩瓣蚌殼自動分開,殼內有一塊鮮紅似血的蚶肉,因而而得名。古書曾載:血蚶有「令人能食」及「益血色」等功效。現代的科學研究,則指血蚶具有豐富之蛋白質及維生素B12;由於產量不多,所謂「物以稀為貴」,饕客拌以蒜頭、辣椒,味美可口,被視為滋養補品,是一道名貴的佳餚。
血蚶盛產於夏季,平常雖蟄伏於泥灘表層,但可藉偽足行走,或藉海潮漂流移動;採拾的方法,可用肉眼尋找其細小的吸水孔,輕輕鬆鬆手到擒來,孩童視力好,較佔優勢;另外,也可用特製的耙子耙取,但較費時、費力,非成年人無法勝任。
記得國小畢業那年暑假,很多同學開始學騎腳踏車,準備到鎮上唸初中,而我們家房屋於「八二三砲戰」中,先後中了七發砲彈,一家老小於斷垣殘壁中茍命,每天喝番薯湯過日子,連三餐溫飽都成問題,學費沒有著落,不敢奢望繼續升學唸書。
有一天,我走到海灘的潮水邊緣,無意間撿到一顆如荔枝般的蚌殼,外表由二瓣帶有條紋溝的外殼合著,堅硬如石。沿著潮水邊繼續尋找,約莫半小時的光景,便撿拾了數十顆類似的蚌殼,我拿到鎮上去兜售,一位山外來的飯店老闆,以比鮮蚵貴上好幾倍的價錢買走了,臨走時還特別交待:以後撿到這種「血蚶」,直接拿去飯店賣他,再多也不嫌棄。
據說,台灣來的高級長官和貴賓很喜歡吃,廚師將活生生的「血蚶」,用沸騰的開水澆燙,兩瓣蚌殼自動分開,殼內的蚶肉鮮紅似血,拌以蒜頭、辣椒、吃起來風味十足,最是營養滋補。
自此,我每天關心天氣的陰晴,計算潮水的漲落時間,每當海水開始退落時,我即守在海邊,一遍又一遍地尋找,一天又一天地尋找,暑假過後,總計賣血蚶的錢,足夠的錢到鎮上唸初中了;而且,還有多餘的錢買了一部中古的腳踏車,開學的時候,我騎著吱吱作響的腳踏車去上學。
此外,往後的假日,我仍守在潮水邊,一天的尋找撿拾「血蚶」,往往可換來一週的營養午餐,直到高中畢業離家出外謀生,撿拾「血蚶」賺學費的工作,才暫告一段落。而我有四個弟弟,他們與我一樣,每個暑假或假日,都守在門庭外的海灘,撿拾「血蚶」賺學費和營養午餐的費用,直到高中畢業為止;甚至,我的弟弟們,上課餘暇不是去補習,而是守在海灘撿拾「血蚶」賺學費,不但沒有影響功課,反而成績都能名列前茅,甚至,還能從金門高中應屆畢業,直接考取醫學系,類似的情形,在一般人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談。
歲月悠悠,四十年後的今天,回首前塵往事,童年生長在敵人炮火下,為求活命很不容易,求學的環境更差,唸到國小畢業,還常打赤腳上學,許多繳不起學費的孩子,紛紛被迫輟學去唸第三士校。所幸,我們家門外是海,五兄弟皆靠到海灘撿拾血蚶賺學費,才得以完成高中學業。認真的說,門庭外的大海,孕育我們成長、茁壯,也是我們一生時時感恩的「母親」!
而今,隨著尼龍網的發明,捕魚技術的精進,海洋資料過渡的捕撈,加諸大陸漁民炸魚、電漁,嚴重破壞海洋生態,潮來潮往,已不見魚蝦活繃亂跳,海洋資源枯絕,未來的子孫,將不再有豐富的天然海鮮,能不令人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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