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浯江文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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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發表刊物 日期
疤痕 正氣副刊 1984.06.13.
                                        疤痕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可惜,懵懂的童年未能好好
珍惜父母賜予的身體髮膚,使嘴唇及頭皮上各留一處永不磨滅的傷痕。
還好,傷痕並不怎麼起眼,沒有嚴重破壞我本來的面貌,只是,每當攬
鏡自照,或用手觸摸到疤痕的時候,兒時的情景又一一浮現在眼前..

▲嘴唇上的斷痕

  我的下嘴唇正中央有條由裡至外的斷痕,痕長大約三公分許,裡外
各有一公分半。儘管,斷痕大大方方地烙在人們最無法遮藏的臉上,不
過,痕線很細,除非是我張口講話,站在對面的人盯著我顫動的嘴唇,
否則,是不容易看到的。

  提起嘴唇上的斷痕,那是遠在二十三年前的事了,雖說歲月無情,
二十三個寒暑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逝了,我已從淌著鼻涕的小毛頭踏入而
立之年的男子漢,可是,二十三年前那晚的一情一景,對我來說,倒還
像昨天才發生過似地,在腦海深處,永遠是那麼地清晰、明亮!

  金門,以前是一個黃沙滾滾的海中孤島,地瘠人貧,泰半的人遠赴
南洋討生活,守在島上的居民,靠種些蕃薯和花生過活,自食其力,也
自得其樂,過著與世無爭的太平歲月。然而,古寧頭戰役槍響之後,緊
接著幾場地動山搖的大炮戰,動不動炮彈就一群群地呼嘯過來,因此,
居民們除了仍要在瘠劣的蕃薯田裡討生活也要在烽火中求生存。

  有人說:「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機關槍」,可是,經年累月生活在
炮火下的金門老百姓卻什麼都不怕。因為,炮聲聽多了,一聽到炮聲,
大家都能立刻分辨出是什麼炮彈,空炸的、落地的、延期的。尤其是「
單打雙不打」之後的炮宣彈,一聽到射出口的聲音,差不多就能判斷它
會落在什麼地方,只要不被突來的那一發直接命中,其他的也就沒有什
麼好懼怕的了。通常,匪炮是一個村落轟上四至六發之後,便轉向另一
個村落,而且,大約每隔三分鐘才發射一發,因此,只要炮彈不落在附
近,人們也是懶得去理會的,吃過晚飯,照樣拿張板凳到庭外納涼,靜
聽海邊的濤聲迴盪,或是細數夜空裡匪炮迸裂的火花。

  那一天,吃過晚飯,父親在如豆般的煤油燈下補網,我則捧著課本
在旁邊唸ㄅㄆㄇㄈ,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地板發生強烈地震動,磚瓦
的房子一陣飄動,落下許多塵土。擺在板凳上的煤油燈震翻了,霎時到
處一片漆黑,我和弟弟嚇得哇哇大哭,父親連喊著:快躲防空洞,快躲
防空洞!

  老祖母纏著小腳,三寸金蓮走起路來朵朵蓮花,十分地不方便,更
別說跑步了。每次匪炮落在附近,都有勞父親攙扶她老人家躲進防空洞
。記得那晚,炮彈一來,父親立刻丟下手中的魚網,從椅子上吆喝我們
快躲防空洞,一邊扶著行動不便的老祖母,母親則迅速抱起呀呀學語的
弟弟在頭,只有我和姐姐落在後面邊跑邊哭。防空洞距家約有一百多公
尺,平常慢慢走去似乎沒幾步便可抵達,可是,突然挨一記慘厲的爆炸
聲,想跑快,心裡慌,腳變軟,怎麼跑也跑不動,一步不小心,一跤趴
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最後,還是父親回過頭來,一把把我抓進防空洞裡

  進了防空洞裡,我發覺滿口泥沙,下嘴唇正中央斷了,很疼,不停
地湧出黏黏的液體。防空洞裡一片漆黑與混亂,洞外匪炮仍在轟著,我
痛得直哭不停,可是,一時既找不到大夫縫治,也沒有藥膏塗抹,母親
一直流著眼淚,用手按住我的傷口:

  ——種兒!怎麼辦,嘴唇斷了,以後怎麼吃飯﹖

▲頭皮上的疤

  我的頭皮上,相當於牛的右角的那個地方有一處如花生米般大小的
痕痕,唸初中時,剃了個大光頭,站在別人前面,老遠就可以看到那塊
長不出頭髮的窟窿,還好,長大後留起長髮,除非是自己洗頭時用手去
抓,否則常常連自己都給遺忘了那麼一處疤痕。

  提起頭皮上的疤痕,那也是遠在二十年前的事了。民國四十四年,
我降生在金門島西海岸的一個濱海小村,三歲時便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八
二三炮戰,可惜,襁褓中那段躲在防空洞裡挨餓挨炮轟的印象卻是一片
空白,當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那是三年後上學唸書的事了。

  從鄉下來的孩子,似乎比較傻,雖然升上三年級了,可是,下了課
同學們紛紛跑到教室外玩彈珠和射橡皮圈,只有我,除了上廁所,便傻
呼呼地坐在位子上。其實,認真說起來也不是我傻,而是無情的炮火把
我們的房子打得稀爛,蕃薯田炸得坑坑洞洞,耕牛也都炸死了,連上學
註冊的錢都成問題,哪裡還有零用錢買玻璃彈珠和橡皮圈玩呢﹖何況,
要不是政府規定及齡兒童強迫入學,村公所的人一再來催促,我也不願
上學,寧可同父親到田野裡撿拾炮彈破片,一斤五毛錢,一天總可以賣
上好幾元。

  有一天,不經意間在操場上撿到一條橡皮圈,我高興得不得了,回
家後,我學著同學們玩橡皮圈的模樣,用兩手的大拇指把橡皮圈使勁張
開,閉上左眼用右眼去瞄準目標,再鬆手讓橡皮圈彈射出去,我反覆地
練習著。突然,我想到同學們玩橡皮圈的情形是:一個人在牆邊擺上橡
皮圈,讓人站在一定的距離外用橡皮圈彈射,假若射中了,那麼,擺在
牆邊的橡皮圈就是他的了,假若射不中,則彈射出去的那條橡皮圈便被
收走了。

  我想:憑我的技術,可以用撿來的那條橡皮圈去和同學們玩,說不
定能贏得更多的橡皮圈哩!我高興得整夜睡不著。

  於是,隔天第一節下課,我不再枯坐在位子上,跟同學們一起跑到
教室後面的防空洞邊,那兒有許多同學興高采烈地玩著橡皮圈,我小心
翼翼地從手腕上取下唯一的一條橡皮圈,跟人家站在線外,架起陣勢仔
細地瞄準著,一瞄再瞄,瞄了老半天,就是捨不得讓橡皮圈彈射出去,
因為,我擔心就在橡皮圈飛出去的當兒,突然來了一陣風,沒有射中目
標,橡皮圈就變成別人的了,那麼,我什麼時候才能再撿到橡皮圈呢﹖
站在線外,我躊躇著,不肯輕易出手。終於,蹲在牆邊等橡皮圈射過去
的同學等得不耐煩了,收拾起橡皮圈,像隻猴子似的又叫又跳:

  ——你到底玩不玩,不玩滾到一邊去﹖
  
  ——要!我要玩。

  要,我要玩。當然要玩,我有信心用這條橡皮圈去贏取好多好多的
橡皮圈。

  ——要玩快點!

  我再度架起陣勢,瞄準再瞄準,終於,我下定決心讓橡皮圈彈射出
去,「弓開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就在鬆手的一剎那,橡皮
圈像支箭不偏不倚地正中目標,哈哈!終於射中了,我跳了起來,像匹
脫韁的野馬飛奔過去,撿起射中贏來的橡皮圈。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
瞄準放射,或許,我天生就是一等一的神射手,總是射中多,失手少,
因此,手裡頭的橡皮圈隨著每一次下課鈴聲逐漸地增加。

  一陣子之後,大家紛紛對彈射橡皮圈失去了興趣,不僅瞄準時橡皮
經常拉斷彈在眼睛上,而且,玩了大半天,輸贏總是那麼三五條,實在
沒有意思。所以,有人提議用二個銅板,轉動之後再用手壓住供人猜,
二個都是正面押大拇指的地方,二個都是反面押小指的地方,因為,兩
個銅板同時出現正或反面的或然率較低,所以,猜中了押一賠二,猜錯
了也僅賭注被吃掉而已;而二個銅板出現一正一反的機會最大,所以猜
中了也僅押一賠一。可是,只要兩個銅板進了我手中,便諱莫高深,神
出鬼沒,變化無常,我要它兩個都是正面,絕不會出現一正一反,因此
,大家無從猜起,橡皮圈又大把大把地裝進我的口袋裡。是故,我的腦
海裡,已不再是國語和算術,而是橡皮圈!橡皮圈!橡皮圈!

  不久之後,有人帶來撲克牌,便開始玩起「三公」,每個人分三張
紙牌,翻開起來輸贏便揭曉,玩起來既緊張又刺激!

  自從玩起橡皮圈之後,我的功課一落千丈,幾乎到了滿紅紅的境地
,老師開始注意到學生賭橡板圈的事了,只是,我們經常轉移陣地,有
時躲在防空洞裡,有時在草叢中,有時在壕溝裡,而且,大家約法三章
,橡皮圈不能藏在書包和口袋裡,成串地紮在內褲的褲帶上,任憑老師
搜,也是枉然的。

  在學校裡,我已是老師心目中的頭痛人物。終於導師特別做了家庭
訪問,將我在學校裡賭橡皮圈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父親。老師走了之後
,父親抓起根棍子,往我屁股猛抽著,邊抽邊罵著:

  ——好兒好七陀,歹兒不如無!

  畢竟,母子連心,打在兒身,疼在娘心,母親不忍我被毒打,趕緊
把我摟進懷裡。氣極敗壞的父親卻持著棍子在那兒叱責著:

  ——讓你去唸書,你不好好唸,竟成天賭博,明天開始不要去了,
回家給我放牛!

  第二天,母親流著眼淚送我到學校,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的一顆心,早已飛出去了,怎能一下子收回來呢﹖到了學校,禁不
住誘惑,我又賭了,仍是防空洞裡、草叢中、壕溝裡,只要一下課,便
一溜煙地不見人影了,誰知,老師早已佈下天羅地網,暗中派人跟蹤,
當我們分好紙牌之際,老師已迅雷不及掩耳的趕來,我機警起從另一個
洞口逃出,可是,其他三位同伴則被人贓俱獲,逮個正著。

  中午放學的時候,訓導主任把我們四個賭徒叫到升旗台上,面對全
校師生。訓導主任是個胖子,又高又壯,嗓門之大,訓起話來無需用麥
克風,全操場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尤其他那兩顆眼睛,又大又凸,看
人的時候好像要跳出來的樣子,平常,不苟言笑,彷彿是一隻冷面巨鷹
,真是人見人怕,特別是生起氣來,脖子上暴滿青筋,更是令人不寒而
慄。他問我:

  ——你有沒有賭﹖

  我暗忖著,訓導主任那副兇巴巴的模樣,假如我承認有賭,手心不
被打爛才怪。再說,我又沒有當場被逮到,幹嘛要承認呢﹖因此,我理
直氣壯地回答他

  ——沒有!

  訓導主任氣得直跺腳,他轉過身去問默默站在一旁的三位同學:

  ——他有沒有賭﹖

  只見他們點了點頭,訓導主任乾咳一聲之後又轉回來問我:

  ——你有沒有賭﹖

  我看大勢已去,只好認了,低著頭有氣無力地應著:

  ——有!

  就在我說出有的那一瞬間,突覺頭頂一記重擊,整個人立刻失去知
覺,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保健室裡,頭頂右方覆著一團紗布,原來,我
不但參與賭博,還不誠實,不敢勇於認錯,訓導主任氣炸了,舉起右手
往我頭上一敲,竟忘了手上還載著有一枚鑲著寶石的戒子,就這樣,在
我嫩嫩的頭皮上留下一處傷口,痊癒之後,便留下一處如花生米般大小
永遠長不出頭髮的疤痕。從此之後,我不曾再觸及任何賭博的事了。

  歲月悠悠,二十載春秋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只有疤痕依舊在。想當
初,恨透那個兇狠的訓導主任,其至,背地裡常常向他吐口水。可是,
近些年來,每當觸摸到頭皮上的那處疤痕,內心裡無不慚愧又感激。因
為,要不是訓導主任給我重重的那一拳,也許,我成了賭鬼,終日偷偷
摸摸,或早已傾家蕩產,淪為小偷盜賊,身繫囹圄,今天,我怎能是一
個堂堂正正的公務員,擁幸福美滿的家庭和賢淑的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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